早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还是日军占领下的北京,那时我读小学,老师带着全班同学进过几次故宫。我猜想那时的门票应该是很便宜的,因为学校没钱,冬天买不起取暖用煤,教室里冻得不止一个孩子尿到了裤子里;而如果是让个人花钱,我们这些小学生就更没有可能来这里了。
那时故宫给我以巨大、空洞、寂寥乃至恐怖的感觉。大部分宫殿都锁着或插着门,从开门的地方看到了明清的一些桌椅、软垫、摆设,冷冷清清,没有人间烟火气。建筑高大,人迹稀少,路径遥远,曲折单调枯燥,每去一次累个半死。而且一到下午,夕阳西下,可能是四点,也可能是刚刚三点半,参观游玩的人都被建筑的阴影死死地压迫住,我已经感到黑夜将要全面覆盖过来的恐怖。我甚至于警惕着渺小的自己被丢落在故宫的大院子里,丢落在巨大的台阶、石头、房顶与地砖中。
而且那个时候就有清宫“秘史”之类的电影,我记住了电影里阴森森的故事,进故宫正门不远就看到了珍妃井,我感觉到这里时时会出现冤魂。正是对旧中国的热切的弃旧图新的心态,使我对明清故宫的感受陌生阴冷,格格不入。
那时,故宫对我来说,是一具历史的庞大的尸体,是一片已经干涸了的海子,它的一切已经被时代与大众远远地甩在后面。故宫紫禁城,一个“故”字,一个“禁”字,说明了它与北京的啼饥号寒的人民无关,与正在和侵略者浴血苦战的中华儿女无关,与二次世界大战和人类的命运无关。它自清朝出宫以后完全隔世,虽然还占据着北京偌大的地面,它已经空乏麻木,不仅与帝王更与北京市民的生活缘分已尽。
后来我又多次去过故宫,对它有了更好的了解,但儿时对故宫的印象,时而浮现脑海。2019年上元佳节晚上,我进入了故宫,我登上了紫禁城,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故宫的亲和、美丽与可爱。我看到了故宫建筑上高挂的大红灯笼,灯笼照亮了夜空,照红了照活了照喜兴了亭台楼阁,我也看到了变幻动态的射灯把大殿屋顶照得辉煌壮丽,把角楼轮廓照得美轮美奂,把城市的夜景与故宫的历史用组组灯光编织起来,成为一体,与高挂天空的正月十五的明月对映着,互动着。我与幸运的万千市民、男女老少一起,聚集着、簇拥着、快乐着、呼唤着,登上故宫城墙,在工作人员的关照引领下,走过一段又一段起伏的石头道路与木板台阶,走过殿堂,经过书画与器皿的展示,看到了映照在大殿屋顶的《清明上河图》投影。我感到惊奇,不可思议,怎么出现了另一个故宫?是新的、贴近的、人民的、热闹的、红火的与吉祥喜乐的故宫,是庙会一样、广场一样、自家一样、社区一样的故宫。这是故宫吗?抑或是北京街市嘉年华?大联欢?可它明明还是那么巍峨雄壮,还是那么高端大气,还是充盈着尊严感。你看到了故宫的全貌,也看到了天安门、中山公园、文化宫、交民巷、前门大街……北京的中心区域,尽收眼底。
人们说,这是故宫建设600年来首度夜间亮起来热烈起来;是故宫博物院建院90多年来第一次在夜晚开放。灯光亮过了星月,鼓乐结合了笑语,天黑后让大家玩了起来乐了起来。如今的我,完全没有了十几岁时老师领着我们走在这里时的恐惧,有的只是躬逢其盛的欢喜。
我想起《红楼梦》里元宵节的热闹中英莲即后来的香菱的走失,从一个侧面呈现出古代中国上元佳节的嘉年华声势。辛弃疾的《青玉案》感人至深,他歌唱元夕的花千树、星如雨、宝马雕车、一夜鱼龙舞……可能由于元宵节距离春节太近,这个节日得不到清明、端午、中秋全民放假欢度的待遇。今夜此番情景,不但继承了弘扬了元夕灯节传统,而且已远远超过辛稼轩曹雪芹的见闻记述。终于,王蒙有幸在他出生的第85个年头,看到了参与了这样的盛况,弥补了更新了对于上元佳节的追忆与期待,何等好啊!除了“太平盛世”四个字,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当然,盛世也有许多需要我们正视的挑战与难关,这一点从来没有疑问。
我想起印度、埃及一些古老的纪念性神庙建筑,为了让国民与游客享受历史文明,几乎天天巨光射灯照耀流转,音响震天,游客里三层外三层,他们努力要使古老与现代对接,使神祇帝王与百姓游客对接,使传统记忆与现实世俗对接,使经典文化与日常生活对接。遗产当然要保护,但同时要古为今用,物为人用,胜景为我所用。我们也终于把故宫激活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把故宫打扮了一番,送到了人民的手上眼中心头,让生活丰富起来,让传统活起来。对于这样的好事,怎么还会有人说出不赞成的挑剔的话呢?
也不奇怪。中国人多,上元佳节的故宫灯会,一票难求。于是有“黄牛”骇人听闻的倒腾与“的爷”的非法要价,再加上防范拥挤踩踏与损坏文物的管理,或许不能让人人满意。做点好事绝非易事。各种不同声音,或许会使主办者组织得更加完善,这反映的其实是故宫的巨大魅力、活动的超级成功!
与闻其盛,不虚此生。故宫又开了一个好头。我希望故宫长久地红火起来,让更多的人身临其境,共享太平;我希望亲爱的同胞为我们的传统与历史名胜而自豪,也善于乐于享受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历史遗存与时代华彩。
(作者:王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