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贞甫的长篇小说《刀兵过》(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把代表民族文化精魂的主人翁,放在刀光剑影的百年烽火中反复摔打和锤炼,凸显了传统文化的独特作用和深刻影响。作者以王克笙、王明鹤父子为恢复祖姓而远迁关外为线索,通过他们在辽河湿地深处创建九里村及其所经历的一次次“刀兵过”,在呈现百年风云激荡历史和社会沧桑之变的同时,描绘各种刀兵之劫给百姓生活带来的灾难和痛楚,展示普通百姓的生存智慧和道义追求,突出彰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为民族精神支撑的内在力量。
作为以一个村庄为基点反映近现代历史的长篇小说,《刀兵过》在如何看待传统文化上别具一格。《刀兵过》通篇充盈着对传统文化的体悟、欣赏和赞美。小说描述王克笙、王明鹤父子带领流落芦苇滩的居民,一面坐诊行医悬壶济世,一面立乡规民约教化村民。历经百年栉风沐雨,弹丸之地九里村经历多次腥风血雨的劫难,却凭借坚韧执着的生存意志、崇德向善的村规民俗、敬天法祖的内心信仰,迈过一次次艰难险阻而顽强地繁衍生息,由最初的几户人家逐步扩展为一百多户远近闻名的仁义之村。
支撑九里人“渡尽劫波今犹在”的力量,主要是王氏父子身上所承载和散发的儒释道文化的强大感染力,亦即中华民族文化特有的君子人格魅力。作品以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和一系列乡风民俗的生动描写,如王氏父子仁义宽厚的乡贤形象或者说君子风范,对九里原住民粗野乡风的感化和提升,甚至促使日本侵略者山田阴险狡诈的性情也发生改变等等,令人信服地表现了传统文化润物无声、成风化人的作用。
《刀兵过》对中国近现代社会历史的深切反思,不仅反映在对传统文化价值的挖掘和揭示上,还体现在对“刀兵过”即战争意义的理解和诠释里。小说所写九里村近百年来的遭际和变迁,多半为内忧外患频仍、兵灾战祸连绵时期。大量反映这一历史时段的长篇小说,在表现战争和革命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同时,却多少有些忽略一次次战争给社会造成的伤害,特别是给普通百姓带来无法挽救的不幸和损失。老子《道德经》有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作者对一次次刀兵过的描写,显然吸收和秉持老子视战争为“不祥之器”“胜而不美”的思想,更多以博大的胸怀和普通百姓的视角,刻画血腥杀戮的残忍,呼唤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相互尊重。
小说读来让人不忍释手,当然远不只是其中蕴含的历史反省或者说思想锋芒,带给我们丰富独到的启示和领悟,而是作品本身作为一种艺术创造在诸多方面别开生面,令人刮目相看。王克笙、王明鹤父子同为九里的乡绅和医生,前者性格刚毅诚笃,仿佛一块宁为玉碎的砭石,后者则多了变通和隐忍的智慧,犹如一根能屈能伸的银针。作品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新鲜而有个性,即使职业和性情相近的人物也各具面目。尽管不少人物形象富有一定传奇色彩,但作者严谨认真地推敲每一个情节、细节和表述,仍以现实主义的完整逻辑和缜密写实,征服读者并给人诸多审美愉悦。
读《刀兵过》,还有一个突出感受不得不谈,这就是作品的语言艺术及其所散发的淳厚的文化韵味。作者对传统文化钻研颇深,有《儒学笔记》和《谈古求今说儒学》等专著面世。厚实的学问根基、丰富的人生历练,以及对语言艺术的孜孜以求,使这部作品的人文内涵和艺术品位,不是那种故弄玄虚外贴上去的“文化相”,而是从骨子里透溢出来的非常内在的雅致,大有“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的气象。小说的叙事语言既晓畅好读又凝练优雅,既有白话的清新又有文言的蕴藉,堪称“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达到一种如出其口,而又出口成章、出口成艺的境界。
(作者:钱念孙,系安徽省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