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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30日 星期三

    汉字出国后的故事

    作者:刘晓峰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30日 16版)

        相扑中的“千穐乐” 资料图片

        日本餐馆的汉字 资料图片

        【读书者说】

        从远古到今天,从甲骨文到电子阅读,汉字作为系统文字,是我们习惯使用的表意工具。我们从小学习汉字,我们使用汉字书写,利用汉字阅读,我们生活在汉字的国度里,汉字就是我们环境的一部分。可是很少有人想过,如果汉字出国了,它会遇到什么?如果汉字在国外生活了1700多年,汉字会变成什么模样?

        世界上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叫笹原宏之。笹原宏之几十年来以汉字为研究的主业。在日本,他被戏称为“汉字博士”。在他那里,汉字是“超级有趣”的世界。他以汉字为话题四处演讲、座谈,以汉字研究活跃于媒体,写了《汉字的现在》《汉字中的“日本心”》《日本人与汉字》《汉字与社会》等多部著作。新星出版社刚刚出版的《日本的汉字》,是笹原宏之的代表作,被收入了日本著名的岩波新书中。

    在日本诞生的汉字

        一般日本研究汉字的学者,总是将重点放到汉字如何在中国诞生,汉字如何在中国演变。笹原宏之却别出心裁,更注意研究汉字在日本发生怎样的变化。笹原宏之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诞生于中国的汉字,曾经传播到日本、朝鲜、越南等周边国家,但到今天只有日本仍旧大量使用汉字。不过,汉字在日本实际上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出现了很多不入学者法眼的“俗字”。这些“俗字”成了笹原宏之研究的重要素材。他认为,这些变化显示了汉字富有演进可能性,展示了汉字内在的多样化品质。更重要的是,日本的汉字展示了日本人的思维方式。

        不妨拿书中介绍的江户时代做个例子。江户时代260多年太平岁月,给了日本人足够的时间琢磨汉字。所以江户时代日本人醉心于玩汉字游戏,在汉字世界下透了水磨功夫。

        字形上,江户的日本人将自己的喜好用到汉字上,创造出自己的汉字书写方法。在他们笔下,汉字时而因为祈愿演出观众上座儿,笔锋右侧上挺,时而用粗线模仿力士巨型的身躯,时而极尽圆润预示万事完满。江户日本人的造字技术也突飞猛进。日本人继承了中国古人对于奇数七、五、三的喜好,演出歌舞伎的剧目文字要求是单数,但偶尔会出现偶数,比如“花舟登淀川话”这出戏题目是六个字,灵机一动他们会把其中两个字写到一起当成一个字,如将“舟登”连起来写,题目就变成了五个字。“艠”这个字用的次数多了,就有了自己的读音叫“IKADA”。不管那些有学问的学究们如何反对,几百个我们不认识的汉字就这么产生并被使用过。借着旧宣传画上留下的吉光片羽,看到那么多我们已经不认识的汉字,想一下这些陌生汉字每一个都曾被使用过,都曾经和人们生活密切相关,我们就不得不重新想象,想象汉字曾拥有怎样一个巨大的世界。

        汉字是音形义的统一体,江户日本人深得此中三昧。日本的大相扑,最后一场称为“千秋乐”。但在日本电视屏幕上我们看到的通常写作“千穐乐”,这也是江户时代留下的传统。江户人放着一个简单的“秋”不用,反而找到一个难写的异体字“穐”,道理之一是“穐”中有“龟”,有“龟”吉利。而且过去江户城到处是木板房,最怕着火,而大相扑聚来看演出的人很多,容易失火。写为“穐”则避去了“南方丙丁火”,加上了“北方玄武水”,正有驱灾避疫从吉顺祥之意。并且“穐”古色古香,看着很帅。

        日本人有时按照道理来造字,比方上了年纪的女人称“姥”(BABA),那么上了年纪的男人就该称“”(JIJI),你看了觉得对是对,就是有点怪。有时就是很方便很随意,但深得造字神韵。到过日本神社的人,大都看过在树或木桩间横拉的绳子,这在日本叫住连绳。神道中住连绳标志着界限,表明过去就是神界。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辶”和“神”组合成的新字“”。这个字早在15世纪后期就被造出来,表达的就是神境之意。我推想这字缘起于象形造字的思维,“辶”大概一开始就是围着“神”划了那么一笔。今天这个字写的时候也经常从左上角一笔兜下来直到右上边,够神的。

        出国1700多年中,汉字也出现了回头反哺故国的现象。最经典的例子,是“腺”。不知大家是否注意到,使用“腺”的词汇大都和医学相关。就是唾液腺、汗腺、胰腺、甲状腺、肾上腺等词汇中出现的“腺”字。“腺”是日本人造的字中,最被我们熟悉并经常使用的汉字。这个字从发音来看,很像是诞生于中国的汉字,但事实上,它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造的字。18世纪后期,日本人通过荷兰人接触到了西洋知识,当时称作“兰学”。“兰学”中数1774年杉田玄白所著解剖学著作《解体新书》影响最大。这部书使用《万叶集》中用汉字标音的旧本领,最初将“klier”翻译成“機里爾”。但这种译法很不方便,比如扁桃腺被翻译成“巴旦核機里爾”,长长的,看着就不舒服,后来把“機里爾”改译成“吉離廬”,可一旦与“肺”“肠”“骨”组合时免不得让人看着觉得头重脚轻,读着也不合辙。后来干脆放弃发音用单纯的汉字来表意,尝试着使用了“濾胞”“渗胞”来表示,再后来到杉田玄白的弟子榛斋造出“腺”字,已经是1805年。这个“腺”字和西洋医学一起传入中国,如今成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字。

    日本汉字是汉字吗?

        《日本的汉字》内容丰富。它从日本人如何接受汉字,汉字如何在日本发生变化写起,一路讨论日本的常用汉字、汉字与日本社会、汉字与地名、日本人怎样造字。从写在木简上到输入计算机的汉字,从“群体”“地域”“个人”的角度层层解析,徐徐道出一部汉字在日本与时代共同演变的历史。笹原宏之强调要从正面看汉字的演变。他在《前言》中指出:“日本的汉字当中,有些字被以汉籍为典据的汉和辞典称为‘俗字’,不予收录。殊不知,这些俗字中恰恰蕴含着日本先人的许多努力。他们为了将汉字改造为日本人的文字,继而改造为能更有效表达日语的文字,曾对它进行过无数转用、改造和创造,付出了许多努力。我们固然要从字源、熟语和故事成语中学习古代中国,但绝不应受其束缚,被其捆绑。既然我们一直致力于将日本的汉字改造为方便日本人使用的文字,一直在摸索日本汉字最为贴切的表达方式,就应该正视它、满怀自信地使用它。”

        “我们固然要从字源、熟语和故事成语中学习古代中国,但绝不应受其束缚,被其捆绑”,这是非常发人深省的话。从4世纪汉字传入日本到今天,汉字在日本列岛使用了1700多年,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是值得骄傲的事。但我们需要认识的另一面是,存在于日本1700多年的汉字,发生了许多变化,生长出许多新的内容,它已经就是日本人自己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实际上不仅是日本汉字,整个传入日本的中国古代文化都是如此。

        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作为汉字与文化母国的中国,该如何认识和接受这些变化?

        这是我们生活中早就遇到的实际问题。日本天皇即将退位,今年是日本最后使用平成年号的一年。当初宣告使用“平成”年号的是已故的小渊惠三,后来当过日本首相。但绝大多数中国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名叫“小渕惠三”。在日本人看来,我们一直在写错别字。而我们似乎也已经忘记,《康熙字典》中就有这么一个汉字沉睡在那里。

        信息化时代的今天,汉字正走在一个变化的路上。“五四”时代,因惧怕汉字笔画太多影响社会发展,简化汉字盛行。今天很多人借电子信息处理能力的飞跃提出复古思路,喊出回归繁体字的口号。在汉字国际化方面,中日韩三国之间一直有一批知识分子在推动三国通用汉字。《日本的汉字》这本书则在提醒我们,汉字出国后,已经养育出许许多多日本“俗字”。它们也是汉字大家族中的一员。我们是否应当思考一下该不该打开国门,放这些汉字归来故国?在未来的汉字数据库中,是否需要扩大范围加入日本“汉字”,给他们确定在中国准确的字音和字意?时代在追问,汉字的母国是否有能容下日本汉字的胸怀。

        (作者:刘晓峰,系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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