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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04日 星期五

    南船北马聚淮安

    作者:陈世旭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04日 14版)

        《京杭大运河杭州风情图》(局部) 杜巽

        目光,抚过江苏的版图,黄海的千里海岸线,响着叩击心灵的潮声。风从大海吹来,在时间的河流上,我倾听远古的图腾,在岁月里流淌的绚丽。

        西部中国的崇山峻岭,万千急流奔腾而下。黄海海湾,承接着汹涌的狂野。风云际会,江海激荡,广袤坦荡的淮北平原,水流密如网,湖泊似星群。桀骜不驯的淮河,让安澜成为一种祈祷。这样的大地,注定了不甘平庸;这样的舞台,注定要演出惊世骇俗的史诗。

        大运河,世界最长、最著名的运河。一重重波浪浇灌着一片片沃野嘉禾,一叶叶风帆承载着一个个厚重的期望,一层层涟漪揭开一页页历史的篇章,一代代帝王把王朝的命脉置于大好山河。不息的长歌是文明的汗水和血液,贯穿了民生的主题。

        淮安,江淮流域古文化发祥的源头之一,与运河结缘两千五百年。

        中国南北分界秦岭——淮河线上的淮安,古淮河南岸的淮安,长江北岸的核心淮安,襟吴带楚,扼淮牵运:

        京杭运河、淮沭新河、苏北灌溉总渠、淮河入江水道、淮河入海水道、古黄河、六塘河、盐河、淮河干流,九流纵贯。古淮河和大运河在这里以立体的方式相交。以南下北上的要冲,九州贡道的转轴,漕运盐运的中枢,河道、漕运督府的驻节之地,成中国运河之都。

        废黄河之南,曾经的“青莲岗……岗巅松三株”,“远近识之”(《续纂山阳县志》卷十四),不见了早年岗上的青莲寺,寺旁长满了莲花。

        青莲岗文化遗址,闪烁着母性的光辉。温柔点燃的篝火,照亮了新石器时代的荒原。六千年前的莲花,一粒粒莲子鼓胀饱满。盛开的文明,顺流逆流潮起潮落,乘风破浪的旋律至今未变。面对着让人瞠目结舌的沧桑,面对一种必须的思维,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逻辑,陷入沉思。

    清江浦

        里运河。中洲岛上。清江浦楼。

        独倚栏杆,碧绿平野的尽头,一片苍茫。玉阑干外的运河名城,是淮河与运河的会合处。汀洲覆满绿草,浸水的印痕起起伏伏。曾经的凤楼,曾经的凤凰来集,曾经的萧史和弄玉箫声和鸣,乘鸾仙去。庄头淮水长,浦边杨柳黄。依稀有锦衣翠袖的楚女,醉歌竹枝行玉觞。

        当年胜迹,杨柳清口驿前舟。古色古香的常盈桥,晴烟暖簇人家集;天下粮仓门前路,运粮的车辙如刀刻;“牛行老街,飘散着牛羊肉的香味”(赛珍珠《大地》);清晏园,江淮第一园,北方的开阔拥抱南方的玲珑。太湖石堆积成山,楼船石舫肃然停泊,皇帝的行宫一派威仪。

        “南船北马舍舟登岸”的碑石,立于御码头。

        隔岸寺庙的钟磬杳然。满耳是数百年前的喧嚣:

        沙河故道,凿渠引水的河工人山人海;清江闸旁,中转漕粮的皇仓坚基广厚;漕运舟船,修造厂域二十余里;河督衙门巍然,属官公署罗列;河漕重臣,躬行图治,漕政通乎七省;夹河街市栉比,豪门巨室鳞次。

        清江浦,“昔日濒淮旷土,转瞬为漕运中枢”,由运渠之名而为通埠之称:

        五方辐辏,九省通衢。扼漕运、盐运、河工、榷关、邮驿之机杼,商贾风起云涌。“晓日三岔口,连樯集万艘”。漕船帆樯衔尾,舳舫蔽水,桅幡遮天,舟车麇集,百货山积,贩夫走卒蚁聚。稠密的市井,园林与寺院相掩,茶幌与酒旗相招,车辆交驰,其毂相击,行人摩肩,衣袂遮不住汗雨。“九楼十八口”,喧喧车马欲朝天。“清淮八十里,临流半酒家”。街前楼阁,日照衫光瑞色鲜。酒浮花影,霞色斑斓,争相卷帘看神仙。夜灯点燃了河水,春风鼓荡着篷帆,灯影迷离半临水,画船帐帷半掩,漏出纤纤玉手拨筝声。文武官员、显宦世家、富商巨贾、文人墨客、僧道名流,冠盖如云,市声鼎沸。觥筹交错,宴饮极尽五湖声色;盘盏相叠,淮菜融汇四海至味。金银挥洒如土,脂膏流于街衢。清江浦的奢靡,“虽汉口、金陵不能过也”。

        清江闸,让江南漕船直入清江浦;仁义坝,让北上漕船盘驳入黄河;石码头,终点即起点:由南而北,于此舍舟登陆换乘车马,踏上通京大道;由北而南,于此弃马登舟扬帆,南入淮河去杭州。

        南船北马,南腔北调,南北襟喉的关梁,日夜驶洪流。四面财富在此集聚,又由此向八方漫泛,富了淮安,肥了天下。

        高台纵目,树绕淮阴天地宽。

        如果淮安是一轴长卷,那么六百年清江浦,便是长卷上的浓墨重彩。

    河下镇

        北依河险,西握运道。两千多年的烽烟,一百零八条街巷,一百零六座园林,数十处牌坊、寺庙和桥梁,幻影漂浮在秋风中。

        古朴的门楼,是古籍的封面。瓦当上刻着久远的记忆。灰白狭长的街巷看不到尽头,只是没有了当初的姹紫嫣红。不紧不慢的钟摆是季节的脚步,坚守着青砖黑瓦慢慢数着岁月。光滑的条石间落下轮回的尘土,铺开物是人非的流年。沿街的一盏盏红灯笼,照亮了所有关于古镇的想象。

        低调幽静的花街,没有宣示威严的石狮,没有炫耀权力的赑屃。实实在在的花岗条石,铺陈出弯弯曲曲的街面,无声地诉说繁华压抑下的劳苦:浩浩荡荡的船帮送出了满载的淮盐,带回了压舱的石头。

        我踩着斑驳,聆听数百年遗留的声响。那些“河下三鼎甲”的佳话、经学大师的高论、“扬州八怪”的花鸟、杏林妙手的辨证……那些茶食店、杂货店、车店、布店、药店……那些花坊、花船、花篮、花灯、花扇、花伞……那些脚步的杂沓、独轮车的吱扭、挑担的叮当、此起彼伏的叫卖……那些纷至沓来的文人骚客平平仄仄的吟哦,以及朝代兴亡的鼓角铮鸣,像河一样在网状的街巷涌动。

        静水深流。河下镇的时光,古朴,厚重,典雅,舒适而文艺。

        街上敞开的木屋,门口的火炉烟雾缭绕,茶馓的面线挽在主妇的掌上,转眼就成为难忘的美味。拐角的店堂,老人在卖木棒击打的肉丸,年轮般密集的皱纹,满是宁静祥和。文楼里满是民间烟火的气味。“小大姐”脱口而出的上联,至今没有人对出下联。难倒了君临天下的圣上,以及三百年来所有自命不凡的才子。

        一介书生,在河下的街市和乡村寻寻觅觅,心心念念拜谒久已景仰的古时前贤。

        枚乘父子的故园柴门紧锁,可否锁住辞赋家对蒙昧世人殷切的警诫:“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出舆入辇,命曰蹙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七发》)?

        浅浅的日光在深巷徘徊,竹篱边清高的菊花,一派君子之风。赵倚楼悠远的长笛云淡风轻,在追寻塞外的残星几点、雁行一横?是喟叹人生如晨星之易逝,还是因为归雁而思故乡、怀远人?

        宅门数重,庭院深深,掩映在绿树的浓荫中。雕花的窗棂,暗中飘出檀香。是吴承恩,在铺展一纸宣白,轻研一痕素笔:“日观千樯通贡篚,云旌双郭引清笳”?

        十字街口的茶楼上,谁在弹唱《笔生花》?楚楚动人的邱心如,“惊米贵,苦囊空,不在愁中即病中”,是在“聊博我北堂萱室一时欢”,还是在咀嚼离殇的悲苦和人世的辛酸?

        远了昨日的风,念着已逝的雨,拾起寂寥的丝丝缕缕,朦胧了古巷的旧梦。

        河下末口是吴邗沟的入淮处,遗址证明着吴王夫差的雄心。黄河北徙,漕运易途,有多少盛世富贵化作轻烟消失于苍穹,又有多少不老的传说活在永远的红尘。

        一位诗人说出了我的问候:

        风骤起,谁点亮了

        第一盏古渡暖色的街灯

        雨停歇,谁干尽了

        最后一杯离别的老酒

        水易道,谁送走了

        千百年所有的帆船与过客

        一切皆成往事。关于一条人工河的故事,曾经是一次次文字的邂逅。而在河下古镇,我才真正开始一场爱不释手的阅读。这是一些才华横溢的文字,是一些呢喃的亲密耳语,我看见善和悲悯,看见禅和摇滚,看见不同的眼光、道路和暮色,让人一时不知此处是故土还是他乡,愿意在深邃与澄澈的诗意中醉生梦死。

        是谁说,来过,便不想离开。

        诚哉斯言。

    洪泽湖

        我沿着大运河的脉搏来到洪泽湖。无边无际的湖面,是心灵飞翔的天空。

        浩浩淼淼的洪泽湖,是中国第四大淡水湖;莽莽苍苍的洪泽湖大堤,是水上的长城。

        朝阳在水平线庄重地升腾,云卷云舒朝气蓬勃。我缓缓地傍水而行。心情愉悦,化作一滴水、一缕风、一片树叶,融入大湖早晨涟潋的波光。

        洪泽湖是灵动的女儿,依偎在淮安母亲的怀抱。大堤一百零八个弯道,展开洪泽湖婀娜的曲线。每一个弯曲都会留下眷念,每一块石头都记得从前的歌谣。弯道是风的写意,一百零八个弯道,是一百零八组音符。水的律动,用同一个韵律发声:高音铿锵剔透,婉转入云;低音浓烈浑厚,深沉于水。阳光明媚的日子是一种恬静,乌云密布的时分是一种提醒;在春夏是一种叮咛;在秋冬是一种喜庆。跳荡激越的交响,来自长河执着的奔流,和大湖宽广的张扬。

        我想要找到花岗石制成的精致石斧和石锛、石犁和石镰,抚摸那些凹凸的线条,抚摸远古的希冀。

        我想要找到炭化前的籼稻粒,水和泥土凝结成乡村的词汇。浑朴的形状里,藏着最老的母语。

        我想要找到红、褐、紫色的陶器。精美的陶艺,是岁月凝固的音乐,让我听懂一种精致的生活。

        我想要找到两汉的青铜镜,映照出战争和对峙的前沿。曾经在胯下屈膝的淮阴侯,怎样成为扫荡天下的战争统帅,变幻出楚河汉界翻天覆地的格局。

        我想要找到隋炀帝的楼船,想象黄河夺淮起云烟,淮水千里过洪泽。破釜涧久旱的大地一夜间成为洪水泽国。

        我想要找到花果山那块女娲补天的石头。石破天惊的崩裂,是天才想象力的绽放。演绎神怪的文学巨擘,描绘出天宫地狱出神入化的奇境。

        我想要找到周桥大塘那个曾经错位的关节,不计其数的石头沉入不计其数的空缺。铁锔是一种信念,扣紧了巨石堆砌的堤墙。石墙前的新麦,在怀念林则徐的丁忧奉命。洪水卷过大堤,人格跃出水面。母亲新坟前的香火在千里之外明灭,半夜清泪落下,笔墨纸砚静候着锥心的叹息。

        久久站在湖边,任长风拂面,衣袂翻卷,听金色的树林谈古论今。

        一支秋天的歌,安静地飞过。穿越千年的印记,古老变得古老。过往的日子随水沉浮,前世的盛衰与悲欢,皆被湖水淘尽。

        村镇棋布,桑紫谷熟,鱼米之乡搀着大湖的胳膊。活在神话里的大湖,鲜活的鱼在网里欢跳,干爽的虾在船棚顶做梦。“黄柑紫蟹见江海,红稻白鱼饱儿女”,少女裙摆上的嫩芽和游鱼,是生命在岁月最美的延续。古老的疆域,此处草树茂盛,彼岸花果壮硕,精耕细作的土地,到处充满了生机。新的神话,驰骋在运河之都新的时空。

        大运河从北方迤逦南来,串起天南地北的帆影,串起燕赵悲歌与江淮豪情,串起唢呐的高亢与琵琶的低回,串起京剧的紧锣密鼓与淮戏的竹板击节。

        大运河是历史舞动的彩绸。

        最初带着瑰丽的梦想,最终成为文明的纽带。

        淮安,是对运河最充实的诠释。

        (作者:陈世旭,系江西省作协原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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