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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12月05日 星期三

    在惊险中将生死爱情进行到底

    ——雷马克小说《里斯本之夜》所讲述的

    作者:杨向荣 《光明日报》( 2018年12月05日 13版)

        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激烈的1942年,德国人“我”辗转逃亡,来到当时欧洲的天堂里斯本,期盼在那里带上妻子露特乘船离开欧洲去美国,葡萄牙的海岸成为流亡者最后的希望。可“我”不仅没有美国签证,连船费都欠缺。“我”想到去赌博,命运没有向“我”释放善意,连仅剩的62美元都输得只剩6美元。深夜,“我”对着停泊在塔霍河上的客轮望穿秋水之际,一个陌生人出现了。这个陌生人要免费送“我”两张去美国的船票,条件却是“我”晚上听他讲故事。

        这是小说《里斯本之夜》的开场。此后小说的整个内容变成了这个使用假名施瓦茨的人滔滔不绝的回忆。施瓦茨执意要把自己的故事讲完,否则这个故事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亡——施瓦茨参加了反法西斯的志愿军,可能战死。一个陌生人把一个故事讲述给另外一个陌生人,目的是让这个故事能活在世上。

        德国小说家雷马克仿佛用读秒倒计时的紧张和悬念讲述了这个奇特的爱情故事。施瓦茨的妻子海伦面临双重倒计时,一方面她跟随丈夫流亡到德国,在二战爆发不久的欧洲遭遇各种可怕的事件,随时失去生命;另一方面,只有她心里清楚,自己身患绝症时日无多。即便如此,年仅29岁的她也要像个正常女人那样走完生命的最后里程。这两条凶恶的绳索不断勒紧海伦的脖子,两位主人公的绝望爱情就是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双重惊悚中向读者的心扎来。我们发现,虽然倒计时的秒针嚓嚓嚓地响个不停,他们对爱的追寻片刻也没有向步步紧逼的死神妥协。

        施瓦茨遭到海伦弟弟格奥尔格的告密,被捕后又逃出德国,在瑞士、法国等地流亡,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的1939年春天冒生命危险回到德国想看看妻子是否还活着。他们原本平淡无奇的爱情在这场生死历险中得到重塑、加固和升华。分别五年重聚的丈夫心里却始终有片阴影,难以确认妻子是否对自己忠诚。可是在夫妻后来的逃亡过程中,即便阴影难消,他依然不顾死活地爱着妻子,而妻子亦然。这对夫妻共同生活只有四年时间,分别的时间却超过了五年。这部小说绝不仅仅是爱情故事,但它首先是爱情故事,而且是成人的爱情,婚姻中的爱情故事,可又是柏拉图式的爱情。这份爱情又如此平常和贴近芸芸众生,虽然知道海伦必然会死,我们依然希望主人公将爱情进行到底,不要有任何闪失。这就是伟大作家的伟大作品的力量,不知不觉中让我们参与到对美好结局的渴望里去。

        没有煎熬、猜忌、误会、遗憾的爱情是不完整的。五年没有见过妻子的施瓦茨梦见她病了,瘦得像根芦苇,这个梦境让他寝食难安,他开始念念不忘带着死去的真施瓦茨的护照回德国见一面生死未卜、不知是否已经再婚的妻子。他终于回到小城,经过周密安排,做完弥撒后散去的人群中出现了妻子。雷马克不愧是写爱情的大师,绝无缥缈的卿卿我我,他把爱情举动和心理放在可见甚至可量化的坚实情景中。相见情更怯,甚至带点生疏的排斥和僵硬,再度亲密,再度难舍难分,这些细微的真实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德法宣战后海伦和施瓦茨又在法国被监禁,隔离关押不仅仅加剧了重逢又分别的痛苦,更纠结着关系重新密切后的猜忌。施瓦茨从自己关押的地方逃出来,假装成电工混进海伦的拘留营,没有见到海伦,却从别的女人欲言又止的神态中怀疑海伦给自己戴了绿帽。这时的施瓦茨已经把猜忌淡化,心心念念只求海伦还活着,这恐怕才是真爱,只希望爱着的那个人还存在。正是海伦在拘留营里的世故才让铁丝网外面的丈夫有食物可吃。她把吃的东西都给了丈夫,自己却在挨饿。施瓦茨不知道海伦的绝症开始发作了。这时候,我们看到爱情在严酷现实面前既扭曲又获得了升华。最别致的情景发生在他们在逃亡路上不期而遇的那幢被遗弃的乡间小别墅里,出现了爱情最适合绽放的童话般的氛围。房间空空荡荡,有着美轮美奂的十八世纪的内部装饰,海伦戴着主人留下的面具,穿上华贵的晚礼服,在黑乎乎的楼梯上下行走喊叫,恍若仙女。这是倒计时最后的浪漫,殊不知死神正悄悄赶来。施瓦茨很晚才从医生那里知道海伦得了绝症。当他们驾着被施瓦茨打死的海伦弟弟的轿车,历尽千辛万苦来到里斯本,拿着两张护照准备去美国时,海伦却在旅馆自杀了,用的是丈夫曾经分给她的半份毒药。这时,他们的爱情又到了超越,没有肉体限制的境界。爱的激情左右了理性,同时成为支撑这场死亡历险的动因。作家描写爱情心理在一波三折中峰回路转的效果令人叹服。

        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看作卑微的个体在战乱年代惊险的逃亡史,爱情不过是在那段历史的惊涛骇浪中展开的众多个人事件之一。命运的无常随时会碾碎逃亡者的肉体和计划。雷马克把各种大小不等、眼花缭乱的要素浑然天成地编织进这部逃亡史。最奇妙的是,这段历险穿插着神秘的浪漫,穿插着海伦几近病态的神经质,穿插着怀疑和血腥,穿插着无动于衷的大自然的繁复变化,它好像并不因为主人公们遭遇灾难而悲伤,更不会因为他们愉悦而欢乐,风景描写既深度介入又超然物外。绝望随时出没,希望和柳暗花明也跌宕起伏。这是部多种难以条分缕析的怪诞氛围要素互相缠绕、碰撞的惊险小说。

        最后爱情和恐惧在死神那里会合,然后经过瓦釜齐鸣的喧闹后归于寂静。他们疲于奔命的爱情以出乎意料的方式进行到底了。施瓦茨逃离充满战乱和暴行的欧洲的计划即将实现,海伦却自杀了。故事从遥远的1939年会合到1942年的里斯本之夜,倾听者居然也参与了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局,他帮助施瓦茨埋葬了海伦。这让故事的讲述和倾听变得有机互动起来。

        海伦自杀的物理原因很简单,可是精神死因却颇费施瓦茨和倾听者解释,他们猜测了多种可能,最终没有定论。倾听这个悲剧故事的“我”和妻子露特拿着施瓦茨的赠票以及再度造假的护照终于去了美国,让人感觉“我们”延续了故事讲述者的故事。可是这个镜像最后的裂变又出人意料。“我们”离婚了,为了离婚合法,需要二人按护照的名字重新结婚,重新结婚后一个星期再合法离婚。后来“我”的妻子跟一个有钱的美国人结了婚,那个人就是“我们”重新结婚时的男傧相,这个故事的尾声虽然没有那么惊心动魄,在荒谬好笑的强度方面却与惊险恐怖旗鼓相当。

        (作者:杨向荣,系畅销书《斯通纳》中文版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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