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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10月19日 星期五

    邂逅囊谦

    作者:申菏亮 《光明日报》( 2018年10月19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很想对囊谦说声抱歉。

        这抱歉,是因我以前虽多次来青海,却未到过囊谦。有一回甚至已路过214国道的囊谦迎宾门,也只是在门前拍照留念而未入县城,便继续驱车南下,往我认为风光更瑰丽更具诱惑的西藏去了。

        这抱歉,还因我这回虽到了囊谦,却待的时间太短。只是匆匆一瞥,便因同行的朋友身体不适而跑到医院忙碌,随即又一同飞返。

        “一场美丽的邂逅。可惜没能看够。”这是我对囊谦朋友们的告别语,也是我的心里话。

        囊谦是青海最南端的一个县,属玉树藏族自治州,与西藏昌都地区毗邻。

        作为一名文化记者和资深“驴友”,我对被称作地球“第三极”的青藏高原风光和此间厚重神秘的文化情有独钟。除了几次公派采访外,我还自驾走过川藏、青藏、新藏等所有进藏线路。曾在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看虔诚的中外香客转山转湖;在札达土林和界山达坂体验这个星球洪荒初始的模样;在藏南的察隅和新藏交界的阿克赛钦凭吊当年的中印边境战场;在雅鲁藏布大峡谷叹赏世界最美的桃花——映衬于南迦巴瓦雪峰下的桃花林,真是无与伦比的人间仙境。

        而囊谦有什么呢?在我先前的印象中,这里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既无伟岸雪山也无著名湖泊,想必不会有奇美风光了,所以我才会“过其门而不入”。而同样是那次自驾行程中,我路经玛多县时可是深入其境,跑了一百多公里“搓板路”专门去看扎陵湖和鄂陵湖呢。

        囊谦,曾是这样不入我“法眼”。若依我自己的计划,可能再有几次进藏之旅,才能轮到来这个大山皱褶里的小县浏览一番。

        是一位朋友的邀请,让我与囊谦提前相见。我还在犹豫中,朋友便把一堆囊谦的风光照和一部叫作《人文囊谦》的电子书稿发给我。

        然后我便欲罢不能了。

        九月的囊谦,已不是最美季节。青藏高原北坡的最好时光是七八月份,草绿花艳,各州县的赛马会都在这时举行,许多寺庙也会举办大型法事活动。到了九月,海拔4000米以上的夏季牧场渐次枯黄,牦牛群和羊群已回到低处的河谷间。河谷一场雨,峰峦便是一层雪,高原开始褪去夏日的绿妆,换为沉郁和苍凉。

        然而由县城所在的香达镇往尕尔寺去的一路,却让我喜出望外。七十多公里路途,除了沿214国道行驶的一小段,其余都是依山傍水,在蜿蜒的峡谷间穿行。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幽深奇绝的峡谷。感觉有点像大渡河在川西流经马尔康往金川的一段,水流清碧湍急,夹岸高山断壁,林中时闻猿啼。然而这里的高山断壁却更具斑斓色彩——锅底样的黑岩被一团一绺的赭红和褐黄穿插萦绕,像油画师的一块块调色板,或者不如说就是一幅幅现代派油画。同行的朋友则认为这里像新疆的喀纳斯,因为断壁之外的山坡间有大片茂密的针叶林。我自然也有同感,但我觉得此间的松林比北疆更显雄浑,因为这里山更高谷更窄,一株株巨树便竞相往天空伸展叶冠,以争得有限的阳光。我端了相机在一棵古松下仰拍时,只觉白云眩目,蓝天如洗,恍如那巨树连同我一起已融入苍穹。

        一种物我两忘的迷醉。

        还看到一只红褐色的藏狐,叼了只旱獭或野兔,从林间跑过。像是为满足我们的好奇,红狐蹿到高处后又回头张望,萌态可掬。司机代青才旺说,这条路上还看到过豹子和狗熊呢。

        足见此间的生态有多好了。

        尕尔寺建在一道极其险峻的悬崖上。我们正在峡谷间穿行,忽然就瞥见了那如在云端的庙宇金顶。代青师傅停下车,说,你们看,这儿就是远拍尕尔寺的最好位置——再往后就都是盘山道,看不到这庙的气势了。说着,他自己也从后备厢里取出一架长焦相机,找了个有松枝做“画框”的位置拍将起来。我这才知道代青师傅竟是囊谦“寻足迹”摄影艺术群的一位高手,我们下榻的县委招待所廊壁间的风光美图,不少都是他的作品。

        仰望尕尔寺,像极了北岳恒山的悬空寺。只不过悬得更高离天更近,其下断崖足有千尺。遗憾的是此时天空阴云翻涌,细雨甫落,金顶红墙只隐隐可见,蓝天白云下危岩古刹的雄浑气象只能留待想象了。

        兹后,果然便开始盘旋上山,沿着一道道“胳膊肘弯”渐至高处。每个拐弯处的水泥路面都钉满了铁箍,这便是传说中自带防滑链的天路了。在藏区自驾多次,我还未走过这样陡而窄的险路,不免一叹。

        被誉为“峭壁间的圣洁雪莲”的尕尔寺,是藏传佛教噶举派的名刹,已有八百多年历史。寺内最重要的文物是相传为文成公主进藏时所携的一尊转经筒,辗转传至本寺后便如不熄的酥油灯一般长转未停,深受藏族同胞崇敬。转经筒被供奉于正殿内佛像上方,排成长队的善男信女脱去鞋子进入大殿,虔诚地拜叩、祈福。左邻一偏殿内,四壁的玻璃柜中陈列了成百上千的酥油花艺术品,每一件都对应着藏传佛教的某个神灵,其色彩之斑斓、造型之奇谲,在我看到过的各寺庙酥油花中几乎是无与伦比。我甚至想象,若能把这些作品运到大都市办个展览,一定会让真正爱美的人们叹为观止,也会让一些所谓的艺术家不无愧怍吧。

        因为,这里的每一尊酥油花,都是尕尔寺僧人们满怀虔诚地向心中的神明致意和献礼。这,便是真正的艺术与博名求利的艺术在本质上的不同了。

        说到艺术,就不能不说说囊谦的两位民间工艺高手:制黑陶的白玛群加和做草编的杰加。

        白玛群加刚届不惑之年,已是藏传黑陶制作工艺的领军人物。他12岁拜师学艺,从简单的泥塑工艺和佛教面具烧制学起,渐入黑陶艺术堂奥,为囊谦黑陶工艺赢得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殊荣,他本人也被认定为这一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在他的大约两百平方米的陈列室内,既有镶银莲花壶、龙凤吉祥杯等多件获得过国家级大奖的黑陶艺术精品,也有从民间收集来的罐、坛、盆、碗等各种实用黑陶,俨然就是一个藏式黑陶历史博物馆。白玛坦率地说他对一些普通陶器比自己做的精品还要珍爱,“那是祖先的东西,是祖先给了我灵感”。

        谛视出自白玛之手的那一尊尊造型奇特的酒具、茶具,通体乌黑却有暗光浮动,雅致精巧而又浸满素朴,仿佛来自神话世界,氤氲着某种魔力。

        这魔力,恐怕就是来自艺术家对民族文化的一腔挚爱,如痴如醉地投身其间吧。

        然而真正引发我赞叹的,不仅是眼前的黑陶艺术所达至的化境,还包括白玛群加成名之后的举措——他是将自己的事业与善心修行连在一起的。他招徒弟,优先收的是残疾青年和赤贫家庭的孩子;他挣的钱,常用于帮助白内障患者手术治疗——一个人重见光明,一个家庭便有了希望。

        想想内地一些也挂了这大师那专家头衔的人们。卖画,卖字,再用钱买得某协主席某协理事,只为让自己的“作品”沽价更高。被拜金梦和生意经塞得满满的胸腔里,哪里还容得一些艺术和善良。

        杰加是一位80后。他的“咗玛编织工艺”不如白玛的黑陶有名气,然而其敬业精业的精神和助人为乐的品格与白玛如出一辙。

        在青藏高原的牧场,生长着一种叫“邹”的植物,状如青稞而叶穗细小,茎为实心。这种植物牛羊不食,故生长繁茂,若不将其及时割除,会影响牧草生长。所以历史上藏族同胞就有用它做编织材料的习惯,适时将成熟的“邹”割回晾干,编成盆、罐、托盘等实用器具,这便是“咗玛编织工艺”的由来。这种草编制品具有防潮防腐功能,最适于储放肉类和面食,深受人们喜爱,也足见藏族同胞自觉保护生态和善于变害为利的生存智慧。

        这门手艺在杰加的家族世代相传,已逾百年。在看过客厅里摆放的各种漂亮精致的咗玛编织品后,杰加领我们进入一个比客厅还宽敞的偏房,也是他的工作间,这里摆放了几个直径约一米的草编大盆。“是我爷爷的爷爷做的。你们看,现在还照样能用。”

        我端起其中一个,抚其编纹,观其细节,除了色泽已黯淡,其柔韧坚实的质地几与新品无异。

        杰加也是致富不忘大伙,他的公司雇用的也多是特困户的妇女。“只要勤快、认真,就能从我这儿挣到钱。”最能干的每月能挣到三千多元,这在囊谦已是不菲的收入,对一个贫困家庭来说不啻于雪中送炭。

        在囊谦,我看到了未染铜臭的纯真艺术,更看到了古风醇醇的水晶般的人心。

        德不孤,必有邻。对囊谦人古道热肠的更多切身体验,竟由一场意外引出。

        那天的行程本是要去拜访几位唐卡工艺师和藏文书法家。因同行朋友一大早即感身体不适,休息半天后不仅症状未减反而更胸闷气喘,遂放弃采访而赶紧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我忽然想起自己竟未带钱包,便和开处方的医生商量,可否先取药输液,待会儿我取回钱来再补交。医生尚在踌躇,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我这儿有,您需要多少?”回头一看,是位一袭红衣的喇嘛,面带微笑,已把钱包打开捧到我眼前,仿佛是任我自取。僧人的善良和真诚让我顿感温暖。我从他钱夹里抽了两百元,匆匆跑去交费取药。

        朋友已开始输液,我一边说些宽慰的话一边为他盖被子掖被角,只见一个藏家姑娘悄然走来,端了一只冒着热气的纸杯,放在朋友的床头柜上。“他咳得这么厉害……”她轻声对我说。她非医护人员,而是在这病房里陪护一位长辈亲戚。她那腼腆的笑容,烙进了我的心底,像高原的格桑花一样美丽,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温馨。

        还有本来在家休假养伤、闻讯后匆匆赶来会诊的那位藏族院长。只见他左手拄一拐杖,走路跛得厉害,右臂和颈下有愈合不久的缝合疤——几个月前他在巡诊中遇车祸受伤,全身多处骨折。这位面容黧黑相貌粗犷的康巴汉子,对高原疾病的经验相当丰富,当即做出拍胸片、查血象、实时监测血氧与血压、增输利尿药物等一串决定。正是这些关键决策帮已出现局部肺水肿的朋友转危为安。

        “没有明显炎症的肺水肿,就像高原的一团团乌云一样,下一阵雨(他指着输液袋,意思是以利尿剂疏导体内积液),刮一阵风(又指着氧气瓶,意指加大吸氧以增强肺部活力),就会散掉了。你放心吧。”

        多生动的比喻。此时此境听在耳中,又是何等地让我们暖心、宽心啊。

        后来我才打听到这位院长名叫俄才仁,是囊谦乃至玉树州的一位德技双馨的名医。借给我钱的喇嘛是耐丁法师,来自吉曲乡宗达寺。而主动为我们送开水的那位藏族小姑娘,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留下了深深的遗憾。

        当然,更大的遗憾还是在翌日我们必须离开囊谦,由玉树飞返北京。朋友的状态不宜在高原坚持,我则有义务陪他同归。

        我们就这样离开囊谦。行程中原本想去的达那寺等古庙便未去成。据代青师傅介绍,达那寺是格萨尔王文化的一处圣地,有康区最早的佛教建筑尕吾拉康,各种文物巨多且周边风光极美,只因藏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深山,路远难行,很少有内地人到过那里。

        还有我们本想采访却无缘得见的那些民间艺人:唐卡制作师,藏文书法家……

        其实,整个囊谦,何尝不是一座藏于深山人未识的自然风光与藏族文化宝库呢?

        那么,囊谦,就让我对您说声抱歉吧——这次是与您邂逅,下回一定相约,期待早日再见!

        (作者:申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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