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摄影术诞生以前,人们主要是通过文字的记述去了解历史,最多还可以通过雕塑、建筑、绘画以及出土的实物等去触摸和感知过去。摄影术的发明,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看待历史的方式,从此,历史由被回忆、被叙述,变成了可以被观看。某些历史的场景,因为有了照片的记录,变得更直观,也更确定了。摄影术对历史叙述的这种划时代改变,恐怕是一百多年前,那个叫达盖尔的法国人不慎打碎一支温度计、意外发明银版显影技术时没有想到的吧。
与文字的叙述不同,照片所定格的历史,是直观而全息的。说它直观,这不难理解,说它全息,是借用了“全息论”的说法,即“机体的每一个局部都是整体的缩影,贮存着整个物像的全部信息”,是从社会学意义上所做的一种类比。有时候一幅照片就像是社会机体的一个切片,所承载的信息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这里有一张拍摄于20世纪初的照片,是烟台某户人家祖孙三代的合影。照片在拍摄的时候,明显经过了导演与摆布。在人物面前的案几上,左右两边分别放着代表新式生活的煤油灯和闹钟,中间则摆着水烟袋、紫砂壶和一对青花小碗,想来主人家中但凡有点时髦或有些“品位”的什物都摆到了面前的桌子上。在经过了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后再来看这张照片,我们要感谢那位精心的“摆布者”,正是由于他的导演与摆布,让今天的我们更多地看到了一个世纪以前烟台民众的生存状态和生活细节。应《老照片》之邀解读这张照片的社会民俗专家,则从放置在桌子上的那盏新式的煤油灯,进而联想到美孚石油公司为倾销自己的产品在当时所采取的种种举措,从中读到了更多的东西……照片里毫不起眼的一事一物,都有可能成为那个时代经济发展、中外交往和社会变迁的有力佐证。这似乎又印证了艺术评论家苏珊·桑塔格那句话:“所有的照片,都会由于年代足够久远而变得有意味和感人。”
摄影术诞生以前,形象记录社会生活场景的功能多由绘画来承当,但再怎么写实的绘画,也不可能像照相机那样如实地还原眼前的景象。诚然,摄影者对于所拍摄的对象、对于拍什么和不拍什么,也会有所取舍,而快门一旦按下,取景框里的一切,便巨细无遗地被记录了下来。这就使得每一张照片都具有了某种特定的“全息性”,观看者则根据自己的偏好看其所看,从中获得自以为有趣的信息。观看者对于照片信息的关注与选择,往往与拍摄者的主观愿望大异其趣。有时候摄影者作为画面的主体呈现给人的,观者却熟视无睹,反而是画面里那些毫不起眼的什物触动了他的神经,引发了他的思绪,从而对某件史实、某个人物或某种社会现象产生了新的认识。这种“全息”的定格,虽非摄影者的初衷,却恰恰是照片的魅力所在。
思想家罗兰·巴特在《明室:摄影札记》中说过,那些“好的照片”都有一个令人心悸的“刺点”。这刺点,在不同的照片里各有不同。在巴特看来,照片里存在刺点,“并不一定能证明摄影师技艺高超,它表明的仅仅是,那个摄影师当时正在那个地方,或者换一种更加无可奈何的说法:摄影师在拍对象整体的同时,不可能不拍对象的局部”。
非但如此,在巴特眼里,照片里那些摄影师们刻意营造出来的“刺点”,反而会弄巧成拙。他说:“某些细节可以‘刺痛’我。如果不能,那大概是因为那些细节是摄影师刻意安排的。”巴特认为“摄影是魔术而非艺术”,大概正是指摄影所经常显现的这种出人意料、不被驾驭的特性吧。
(作者:冯克力,系资深出版人、《老照片》系列丛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