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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9月28日 星期五

    南海边,那深情的凝望

    (报告文学)

    作者:林平 《光明日报》( 2018年09月28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时代楷模】

        繁星点点映衬着银色的琴弦,

        如同爱的音符布撒无垠的海面。

        三七二潜艇缓缓穿行于琴弦之间,

        弹奏出水兵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

        ——潜艇兵赵满星《思念》

        七夕那天一大早,我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位于海南三亚的某潜艇支队,来到离军港码头不远处的望夫路。

        知道这条望夫路,是因为要采写“时代楷模”三七二潜艇的报告文学。四年前,三七二潜艇在一次执行战备远航任务中,突遇“掉深”——在深海之中,海水因密度不同会造成“水下断崖”现象,潜艇从海水高密度区域驶入低密度区域,浮力顿减,如同疾驶的汽车掉下悬崖,这便是“掉深”。潜艇“掉深”是全世界海军的噩梦,曾有多国潜艇因此而遭受灾难性后果。短短180秒中,三七二潜艇急速下沉,已至极限。

        不仅仅如此。在掉深的关键时刻,舰艇同时遭遇了爆管进水的致命险情——三七二舰艇被逼上了绝路。

        那是怎样死亡迫近的惊魂时刻!

        面对这命悬一线的情形,全艇官兵临危不乱,靠着极其过硬的军事素质,临危不惧,向死而生。在搏击命运的三分钟里,全艇官兵执行了三十多个口令,完成五百多个动作,精准程度堪比卫星上天,无一差错。终于成功排险,避免了一起艇毁人亡的重大灾难。在这艘黑鲸恢复平静之后,潜艇毅然克服重重困难,继续远航,圆满完成任务,创造了我国乃至世界潜艇史上的奇迹。

        这一壮举经过广泛报道,其背后的很多感人故事浮现了出来,望夫路上的凝眸就是其中之一。

    写在台历上的忍与爱

        在潜艇基地的海边,若是寻找路牌,一定找不到望夫路,只会看到青年路的标识。有水兵告诉我,青年路就是望夫路。之所以叫青年路,大概因为水兵都是青年人;之所以又俗称望夫路,大概是很多水兵的妻子喜欢站在路边,眺望大海,希望看到丈夫平安归航的缘故吧!

        漫步于蜿蜒曲折的望夫路上,白天,我看到的是绵绵不绝的海浪和高大婆娑的椰树,一只只小蜻蜓在凤凰木上空静静地飞舞着;夜晚,视野里映现的是提着小灯笼忽高忽低的萤火虫,还有空中皎洁的弯月。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听到的都是一个声音——从遥远的海平面上滚滚而来的海涛声,在岸边绽开一朵朵洁白的花朵。只有在傍晚时分,夕阳余晖下,我才看到了一个个青春的身影。大多是身穿海魂衫的水兵,偶有年轻的一家三口,也有老人、年轻妈妈推着婴儿车,恬淡、从容,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并不见我想象中的那种望眼欲穿的翘盼。

        潜艇支队宣传科人员告诉我,今天是周末,很多官兵都回家属区了,只有少量值班人员留守营区和码头。我猜想,他还有没说出的话,应该是:最近没有潜艇紧急拉动和战备远航任务,所以不会看到那些望夫的妻子们的身影;抑或是,即便有潜艇执行任务去了深海远航,妻子们也都习以为常,不在望夫路上独徘徊了;再抑或是,她们对自己的丈夫和潜艇都十分信赖,知道他们定会安全回来,安心在家里等着就是了。

        不过最可能的是,那些漫步在望夫路上的年轻女人,推着婴儿车或者牵着孩子的年轻母亲,偶尔望一眼大海,看似随意的眼神,或许就是深情的凝望吧?

        岁月中,凝望也在悄悄地变换着模式。

        不经意间,我也确实看到了有黑皮肤的潜艇缓缓出港、驶向海天深处的景象。

        我脑海里一次次闪现出的,却是四年前三七二潜艇紧急拉动出海前后的一幕幕。这一幕幕不是我看到的,是我从众人的讲述和潜艇支队提供的资料中窥见的。

        当时,已近年关,三七二潜艇官兵要么正在启程休假,要么正在迎接来部队探亲的家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艇员周军遗憾地与前来部队探亲的妻女擦肩而过,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

        周军是江苏高邮人,一九七二年出生,一九九三年入伍,迄今已在潜艇服役二十四年,三七二潜艇航电技师,一级军士长。周军的妻子王梅没有工作,一直在江苏高邮农村老家照顾生病的父母,两人相聚只能靠周军一年一次的休假。即便如此,这种相聚也显得十分奢侈。以前工资低,为了节省路费,周军常常把两年的假期攒到一起休。然而,因为出海任务重,他常常连一个完整的假期都休不够,更别说一下子休两年的假了。结婚十五年,他和妻子在一起的时间不足十二个月,他感觉愧对妻儿。

        有一年,周军休探亲假要回老家,为早日见到亲人,买了一张飞机票,从三亚飞到了上海。在上海浦东机场刚下飞机,他打开手机正要给妻子报个信,没想到没等拨出这通电话,手机就叮咚一下,收到艇长发来的信息:“周军,有任务,速归队!”他一下子懵了,这可怎么跟家里说?但军令如山,他没想太多,随即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愧疚地说:“老婆,我刚下飞机,接到了紧急任务,要马上归队!”电话那端似乎愣了一下,继而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他狠着心挂断电话,很快登上了返程的航班。

        他太亏欠妻子和女儿了,他想找个机会补偿一下。

        机会就在四年前的那个春节前夕。

        他咬了咬牙,让妻子带着十三岁的女儿也坐一次飞机,从老家来部队看他,一家三口将在美丽的南海边好好团聚,他还许诺要陪她们看大海、带她们吃海鲜。然而,他食言了。就在妻女登上飞机的那一刻,他突然接到出海命令,毅然跟战友们一起钻进了三七二潜艇升降口,出海远航。那时妻子正在飞机上,电话不通,待妻子下了飞机,他已随艇潜入大海,无法联系。

        王梅带着女儿下了飞机,兴奋地给丈夫打电话,但无论如何都打不通,直到前去接机的潜艇支队队员告诉她,她才知道丈夫出海了。

        完全能够想象得到,一向节衣缩食的母女俩,好不容易奢侈一回乘坐飞机赶来了,却扑了个空,她们心中该是何等的失落、伤心甚至愤怒。

        从那天起,王梅就开始在台历上打钩,一天天数着日子,这一数就是二十多天。母女俩每天都会从家属招待所牵手来到军港边的“望夫路”徘徊,走过婆娑的椰林,盼望着海天尽头出现那头巨大的黑鲸,载着她们的亲人快快归来。然而,她们每天等来的,除了失望,还是失望。眼看着孩子的开学日期日益临近,不得不离开三亚了,她们在苦苦翘盼了一个月之后,一步三回头地踏上了归程。——那一刻,那个为夫、为父者,正在波诡云谲的茫茫大海中,坚守军人的使命。

        到如今过去四年了,小女孩该十七岁了,她们一切可都安好?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她们祈祷着。

        在潜艇支队采访期间,我见到了周军。周军的个头高出我的想象,面相也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说起他的航电专业时,语气里都是满满的自信。他告诉我,妻子仍在老家照顾年迈的父母,十七岁的女儿今年考上了济南大学电气自动化专业,已经开学报到了。

        这个消息对我无疑是极大的慰藉。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嫁了一个心装大海的军人”

        在那些凝望的身影中,偶尔会看到一个中年女人,独自一人站在望夫路边的椰树下,静静地望着大海,夕阳下恍如一座雕像。她是2014年那次战备远航任务中的三七二潜艇支队队长、指挥员王红理的妻子,名叫张艳。偶尔有认识张艳的人上去打个招呼,向她打听三七二潜艇何时回来。她总是带着歉意地摇摇头,也是一脸茫然。

        应该说,张艳是三七二潜艇二十多位军嫂中的长嫂,十八岁时从湖南浏阳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长沙县当了老师,经人介绍认识了王红理。鸿雁传书三年之后,她毅然嫁给了他,连彩礼都没要。

        婚后第二年,她放弃了长沙县的教师工作,随军来了部队。那时潜艇支队条件异常艰苦,张艳先是随丈夫住临时家属区,后住老营干房,再后来住团干房,房子老旧,墙体潮湿斑驳,一到下雨天,感觉房顶都会掉下来。刚开始,张艳无事可做,就跟部队其他家属一起去院子里拔草,后来还是想教书,就自己找了一份学校的工作,凭着丰富的学识和敬业精神,没几年就当上了副校长。

        那时,王红理经常搞全训,整天脏兮兮的,又黑又瘦,体重不足一百一十斤,回家了还穿着作训服,往床上一躺,叫都叫不醒。张艳埋怨过,也生气过,觉得自己嫁了一个不顾家的男人,可埋怨生气都没有用,丈夫依旧在外面忙他的,我行我素。南海舰队资料显示,二○一一年四月,四十五岁的王红理扛起了这支潜艇支队的帅旗。在从二○一一年到二○一四年的三年间,王红理先后组织了多次远航,数次前出第一岛链,南抵北纬小纬度线,创下了中国海军出海频率最高、航行时间最长、活动海域最广的多项纪录。在数十次重大演习演练中,他组织实射雷弹多达数百枚,位居各潜艇部队之首,并创造了多项第一。

        儿子出生后,张艳更忙了,有时还为儿子担惊受怕。儿子读小学六年级时,不小心摔了后脑勺,回家后说头疼,去医院检查,发现摔得脑出血,连脑线都偏移了,要立即手术,推到手术室里已经昏迷了。张艳在手术单上签字时,握笔的手抖个不停。直到手术已经开始半天了,王红理才慌慌张张地赶过来,搂过她的肩膀,安慰说:“别紧张,别紧张……”好在抢救及时,儿子没留下后遗症,夫妻俩总算松了一口气。让张艳耿耿于怀的是,儿子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高中,丈夫从没参加过一次家长会,连学校老师都试探着问儿子:“你爸爸妈妈都还好吧?”

        倘若仅仅三亚这边的小家还好,更难的还有望城老家的公公婆婆需要照顾。几年前,王红理的父亲摔伤了颈椎,没有完全康复,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加上母亲患了老年痴呆症,王红理又一年到头忙得脚不沾地,只好让张艳回老家看望二老。张艳回到了老家,很多亲戚朋友都对她嘘寒问暖,话题总是围绕着她跟王红理的关系,打听王红理为啥不跟她一起回来,她说王红理太忙了,抽不开身,别人总是笑,笑得意味深长。她明知道别人的意思,说出的话却绵软无力。从望城老家返回三亚后,她就对王红理说:“你再不回家,别人还以为我是个单亲妈妈。你还是跟我回去一次吧,露个脸给他们看一下。”终于,二零一四年春节前夕,夫妻俩才相伴回了一趟老家,可是终因王红理任务在身,没能在家久留,抱着母亲哭了一阵,很快又返回了部队。

        每次丈夫出海,张艳都会有几天心里空落落的,总像是有啥事悬在半空,没有着落。这次依然如此。很多个傍晚,她独自来到海边的望夫路上,走在海风吹拂的椰树下,偶尔望一眼茫茫无尽的大海。见到来向她打听情况的军嫂,她总是无奈地笑一笑,说:“我们还是耐心地等着吧,相信他们迟早会回来的。”

        偶尔,她们相互之间会打听彼此对丈夫的感觉,每每这时,张艳便会说一句非常诗情的话:“一个心里装着大海的军人,肯定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古人之言诚不我欺。

        她们的丈夫就是这样一群齐家、修身、正心、诚意、致知的潜艇兵。

    待到彩霞漫天时

        对于海边望夫路上的凝眸,军医卢翀的妻子曾晓燕有着更深的体会。

        来潜艇支队基地前,我在书报上见过曾晓燕的照片,照片上的曾晓燕身材娇小,穿着宽大的白色方格汗衫,一副娃娃脸,笑起来十分灿烂。在潜艇支队采访期间,我意外地见到了暑假期间带着一双儿女来部队探亲的曾晓燕。她是江西赣州一所小学的英语老师,每年只有寒暑假才有机会来三亚探亲。这个暑期一到三亚,她就报名参加了一个女子防身术培训班,并给我看了她培训学习的视频,认真地说:“你别看我个子不高,我可是个女汉子,很有劲儿的!”至于为何要练防身术,她开玩笑说:“老公不在身边,我还不得自己保护自己呀!”

        说起丈夫卢翀,曾晓燕一直记得七年前遇见卢翀时的一幕: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身穿白色的海军服,脸上洋溢着军人特有的阳刚之气。只这一眼,她就心动了。半年之后,当卢翀手捧鲜花向她求婚时,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打那以后,我就多了一个称呼——潜艇军嫂。”曾晓燕笑着对我说,她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军人。长大后,这个梦想没有实现,却成了一名军嫂。她满含深情地说:“我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但我知道我该为他做些什么。”

        她能为丈夫做的,就是照顾好老人,培养好孩子,解除丈夫的后顾之忧。

        在她眼里,水兵丈夫一点都不浪漫,结婚一周年时给她发的一条短信却让她感动了很久。丈夫在短信上写道:“一年前的今天我有了你,而今天我有了你们,幸福就这样悄悄地来了。一年中你给我的感动太多太多,我给你的除了愧疚还是愧疚。现世虽然太平,职业的要求却使得我们不得不两地分居。阳光温热,岁月静好,你不来我不老。此刻的幸福莫过于此。”

        二零一四年初,曾晓燕带着两个月大的儿子与公公婆婆一起来部队探亲,一家人准备过个温馨的团圆年。可刚到部队没几天,丈夫突然就不见了身影,她火急火燎地四处打听,最后才得知丈夫和战友们一起出海了。时间长了,她跟同住一栋楼上的潜艇官兵的家属都混熟了,少不了跟她们交流各自丈夫的事情。她们说,丈夫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干什么去了,她们从不打听,想打听也打听不出来。

        “不要问我去了哪里,问我也不能告诉你。”潜艇兵总是这样对自己的妻子和亲人说,“我们一出海就下潜,回来也不能张扬,这已经成为我们潜艇兵的习惯。潜艇兵的战斗精神需要深入骨髓,流淌在血液里,除此,别无选择。”

        有一天傍晚,夕阳西下,曾晓燕推着婴儿车,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海边,走到了椰影摇曳的望夫路上。她当时并不知道这条路叫什么名字,只看到有些跟她一样的女人在路边眺望大海,在椰树下徘徊。身披夕阳的余晖,她指着海天相接处,温情地对根本听不懂话的儿子说:“儿子,看,爸爸就在那边!”

        此后,她便习惯了在傍晚时分推着婴儿车漫步海边的望夫路,只要不下雨,她几乎天天如此。夕阳西下,晚霞映红了天边的云彩,也映红了西边的山峰,给停泊在港湾里的军舰和潜艇披上一层暖暖的外衣。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三三两两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跟曾晓燕一样用期盼的眼神远眺着大海尽头,深情而专注,静默而持久。夕阳拉长了她们的身影,直至把她们淹没于无边的夜色与涛声之中。

        那里是距离大海深处的潜艇、距离自己最心爱的人最近的地方。

        时间久了,三七二潜艇官兵家属之间建立了特殊的情谊,每天傍晚漫步大海边,共沐夕阳,一起思念着不知在哪一片海域的丈夫。她们期待着,海天相接处会突然出现三七二潜艇的身影,自己的丈夫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了却她们的相思之苦。她们心里都十分清楚,丈夫把时间都献给了潜艇、献给了大海,丈夫以及和丈夫一样的人早已把大海融入了血液,把潜艇铸入了筋骨。

        每每此时,曾晓燕的心底总会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因为她的丈夫和战友们正潜航在深海大洋,默默地守护着这份美好与安宁,她在心里对丈夫说:“无论你潜得多远多深,都走不出我的爱恋。当你胜利归来的那一刻,迎接你的,永远是我最灿烂的笑脸。”

        四年前三七二舰艇出海远航时,徘徊在望夫路上的还有两个特殊的身影——符蓉和王青,以及她们肚子里的宝宝。丈夫们归航之前,两人的预产期就到了,她们都想等丈夫出海回来再生产,可丈夫们一点消息都没有,望夫路上也看不见有潜艇归港。符蓉的羊水已不足一半,不能再拖下去了,她这才极不情愿地去了医院,做了剖宫产手术。按医院规定,做手术需要家属签字,符蓉强忍阵痛说:“我老公出海了,字由我来签,责任我来担!”她生了一个女儿,起名彩霞。王青的耐力要好得多,在海边的望夫路上,硬是等到了丈夫归航的那一天,产下一个男婴,起名远航。

        彩霞和远航的名字,自有深意。还在海上时,战友们知道谢宝树和陈凯军快要当爸爸了,就七嘴八舌地替他们操心给孩子起名字的事:“若是儿子,就叫远航;若是女儿,就叫海霞。”如今,小彩霞和小远航已经四岁多了,他们在妈妈的陪伴下,时常走在海边的望夫路上,盼着出海的爸爸平安归来。也许,小彩霞和小远航很快就能哼唱那首咏赞他们父辈的歌谣:

        出航即出征,下潜即战斗。

        弹指灭敌寇,千里不留行。

        国家之重剑,敌人闻胆寒。

        纵死忠骨香,海疆魂飞扬。

        (作者: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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