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随笔】
笔者退休后,常受邀出去讲座,常常会被人们问到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科学有什么用?
其实,从古代直到19世纪,作为知识的科学同哲学密切相连。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特征之一,就是善于思考。人类对世界的思考所产生的思想与观点,即为哲学,包括自然哲学和社会哲学。在西方,“自然哲学”曾包含了与今日科学有关的众多研究领域,如天文学、物理学等。古代中国人也提出过对宇宙、自然和物质世界的朴素哲学认知。
在科学的发展进程中,逐渐兴起用实验观察方法来认识世界,以可测试的解释和预测的形式构建与组织知识体系。从中国老子的朴素辩证法、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三段论和思辨的传统自然观,逐渐发展到“普遍的真理可以通过推理和归纳而得知”、强调“实验和不同程度的量化”,直到达成科学研究的一般性原则。
现在,让我们回到“科学有用吗”这个问题。回答是,当然有用,而且是重大的作用。但有时候,人们察觉不到它的作用。如果过分强调实用性,许多科学的原理无法被发现。
其实,“作用”不等同于“实用性”,而科学的作用要远比实用性大得多。以航空航天领域为例,一项又一项似乎无用的科学发现,垒建成现代航空航天大厦的基石,在此基础上,宏伟的建筑终于露出地表,并日臻壮观。
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阿基米德,在诸多领域为人类文明做出伟大贡献,他的《论浮体》是世界上第一部流体静力学专著,阿基米德原理揭示了流体的浮力规律,成为千年之后出现的各色浮空器的理论基础。
意大利文艺复兴巨匠达·芬奇,通过观察和分析鸟类翅膀的运动,写下科学文献《论鸟的飞行》,他还绘制了大量的飞行器草图。
1738年,瑞士物理学家、数学家丹尼尔·伯努利出版《流体动力学》,提出著名的“伯努利方程”,揭示了“流速增加、压强降低”的伯努利原理,奠定了流体动力学的基础。就此,也为百余年后出现的现代飞机的升力之源的诠释做好了科学准备。
但阿基米德和伯努利的发现,并未自然地产生航空应用科学与实用技术。流体静力学并未直接催生浮空器,流体动力学也并未立即促成飞机的出现。达·芬奇的研究成果在19世纪后期才被发现,也没有对航空发展产生实际影响。直到1809年,英国乔治·凯利发表《论空中飞行》,这一切才得以改变,现代航空学就此诞生。
基于空气动力学的一般原理,乔治·凯利对空气的阻力与升力进行了定量研究,他利用自己设计和制造的装置,研究得出了关于升力和速度间的关系。他勾勒出了现代飞机的轮廓,指出飞行器应有垂直舵面和水平舵面,对其操纵性、安全性和稳定性做出了分析。他的“现代飞机不应模仿鸟类振翼、而应采取固定翼加推进器模式”的论断,振聋发聩,使长期以来陷入仿鸟飞行迷阵的人们茅塞顿开。说凯利的科学理论,拨正现代航空的船头、开启了现代航空纪元,绝非夸张。
一个真正的航空时代到来了,乔治·凯利成为公认的航空科学之父。此后,在凯利科学思想的指引下,又经过近百年的发展,才有了1903年莱特兄弟的世界首例载人、有动力、可控飞行的成功。
航天领域呈现独立发展的形态稍晚于航空。其最重要的科学基础是火箭推进原理。不同于航空器,要借助大气,获得升力,以维持飞行,航天器在达到一定高度后,将要遵循轨道运行原理。而要达到足够的高度,必须获得足够高的速度,以摆脱引力。获得第一、第二、第三宇宙速度的飞行器,才可能绕地球轨道飞行、绕太阳飞行和冲出太阳系飞行。
在回答“如何获得高速”这个对于航天带有根本性的科学问题中,俄罗斯的齐奥尔可夫斯基和法国人埃斯诺·贝尔特利各自进行了独立研究,做出了奠基性贡献。齐奥尔可夫斯基在1898年完成、1903年发表论文《利用喷气工具研究宇宙空间》,指出,必须依靠火箭这一反作用机械飞离地球,并给出了火箭运动的基本公式。埃斯诺·贝尔特利1912年发表论文《关于无限减轻发动机重量的可能性的结果的思考》。二人分别导出了第一宇宙速度和第二宇宙速度。
航空航天的本源是一致的,都以满足人类离开地面的愿望而生,故有共同的科学基础,最重要的基础是力学。力学又称经典力学,是研究通常尺寸的物体在受力下的形变,以及速度远低于光速的运动过程的一门自然科学;主要研究能量和力以及它们与固体、液体及气体的平衡、变形或运动的关系。力学源于物理学,随着弹性力学和流体力学基本方程的建立,逐渐从物理学中脱离而成独立学科,反成为物理学以及天文学和诸多工程学的基础。
现在,不管飞行器如何发展,其本质是机械装置,飞行的本质则是机械运动,其运动规律符合经典力学原理。飞行器设计必须以经典力学为基本依据,声障、热障等重大航空航天现象的解释与解决也离不开力学。当然,随着力学的不断发展,和对物质运动的深入研究,其他形式的物质运动,如热运动、电磁运动、原子及其内部的运动和化学运动等,日渐受到重视,而其中大部分也与航空航天密切相关。
至此,我们大体看到了科学的作用,科学不特定于某一具体的产品开发,科学也不会自然地导引出实用技术,但科学揭示规律,科学指明道路。科学从基础研究开始,经过持续积累,逐渐形成体系。那些学科学、懂科学的聪明人,将会在某一时刻,迸发出创意与灵感,产生新技术的突破,也终于可以研发出一个又一个造福人类的新产品。
面对我们当前基础研究薄弱、原始创新乏力的现状,需要从深入思考科学的本性、科学的本源、科学的特质出发,营造宽容而富有活力的创新氛围,充分尊重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和科学工作者,对尚无法理解的基础研究,不能轻易斥为“伪科学”。但同时,科学具有逻辑性和连贯性,拥有实证特征,科学的方法论也大体明晰,假大空的科学骗局虽时有出现,但终究没有市场。随着全民科学素养的不断提高,科学精神与民主自由精神融为一体,全社会尊重科学和科学家蔚然成风,充分认识科学的作用,正确识别科学成果的价值,也将成水到渠成之势。
(作者:张聚恩,系中国航空学会常务理事、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