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浮想曲

    【人生三昧】

    音乐响了，醉人的旋律，强劲的节拍，让人听得兴起。都是些耳熟能详的老歌，不知道为什么，老歌的曲调总是特别悠扬动听，不像现在的流行新歌，咿咿呜呜不知所云。

    音乐声中，一个个换上泳装的学员鱼贯下水，肥的瘦的，高的矮的，身型各有不同，唯一相似的就是个个都上了年纪，青春不再了。

    室内，偌大的游泳池水浅见底，可以站立直行，这会儿，用红蓝白胶链隔开，辟出一行行水道，便于学员习泳。最右的水道最宽，那是专门开辟来上“水中健体班”的。

    下水的这一群，有的新来乍到，有的识途老马；有人战战兢兢，有人矫若游龙。“水中健体班”最大的好处是不会游泳的人都可以安然参加，下了泳池，不必头部浸水就可以接受训练。教练非常友善，频频跟学员说，慢慢来，量力而为，随着音乐，跟着口令做运动就可以了。

    “双足踏水，两手高举”，教练念着口诀，池边播放着《More Than I Can Say》（《爱你在心口难开》），“喔喔，耶耶……”于是，一个个学员各据一方，努力追随音乐，“举手投足”起来。

    “好了，现在做踢毽动作，右手碰左脚，左手碰右脚。”换阵了，音乐也换了。“现在转腰。”“现在耸肩。”“现在跑步。”“现在双脚摆动，身体前俯后仰。”一首又一首老歌在耳边不断流转，一个又一个动作在水中依序进行，不知不觉间，悠然出神，仿佛不由自主进入时间隧道，朦朦胧胧中回到了那久远尘封的年代。

    “Oh Carol，I am but a fool……”（《哦，卡露》）那是1959年流行的歌曲，那时正在大学读书，记得有一次运动会上，主修文科不擅体育的自己，居然不怕烈日当空挤在场上当拉拉队，为的是欣赏运动健将短跑冲线的英姿。多么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

    “好了，现在每个人拿两个哑铃！”教练下令。那是用塑料做的哑铃，拿在手中很轻，压在水里就很有重量了。“好！双手拿好哑铃，双臂贴身，一左一右向下压！”

    “Take my hand，take my whole life too……”哦！那不是猫王的《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情不自禁爱上你》）吗？1962年情人节（也是他的生日），我应约去看电影，Elvis Presley演的，戏里头唱的就是这首主题曲。看完电影，两人特地跑到离开家远远的北角老大昌去吃饭，以为够私密了。那时候的年轻人涉世未深，连点西菜也不懂，叫了好几道主菜，又鱼又肉的满满一桌。忽然一抬头，竟看见老爸施施然推门而入，原来，信基督教的他偏偏在那天老远从尖沙咀跑到北角去听布道大会，又偏偏选了老大昌来吃饭，这下可算是喜相逢了！记得老爸识趣地另坐一隅，提早离开。腼腆的小子一脸尴尬，手足无措，结账时，发现乱点菜肴的结果——一张昂贵的账单，已经由未来岳父埋单了。

    “好了，放回哑铃，一人拿两条浮条，作踩单车状。”那是七彩缤纷的条状物，可以弯曲，一前一后贴近身上，浮力大增，不会游泳的也可借此享受游泳的乐趣。一个个刚才站立在水中的学员，现在都四散漂游起来。有的在努力伸腿，有的在拼命拉筋，更有的东一堆，西一堆，聚拢一起说长道短。

    “Though we gotta say good bye，for the summer，I’ll send you all my love，everyday in a letter，sealed with a kiss……”（《以吻封缄》）初听这首歌的时候，是1963年的夏季。毕业后一年取得奖学金赴美留学，他则必须留守香江继承父业，分离在即，相约到一家餐厅去跳茶舞。跳舞倒是其次，主要的是临别依依。相拥舞池中时，听到了这首歌，一字一句嵌进心中，仿佛是两人当时的写照。两年后，践约返港，终于共谐连理。这以后，许多许多年，每次重听这首歌，总有些触动。由当初远隔重洋的怅然，到日后朝夕共处的释然，至如今人已逝去的惘然。现在再也不能鱼雁往返了，想寄信，又可寄往何处？

    “啊呀！我那新抱（儿媳），可真是离谱！”正在浮想联翩时，思绪给不远处一位胖老太的大声嚷嚷打断了。那位老太可是个人物，在岸上得拄着拐杖走路，一下了水却精神百倍，意气风发。她最好为人师，有什么新学员来到，总会从旁指导一番，“啊呀！脚不是这样动的，手拨开一点”，权威之态，犹胜教练。每一次，她都喜欢给围在身边的三五学员开训，这一天，谈论起自己的媳妇来了。本来最怕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闲语，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在一个饭局上，王安忆的好好先生李章说起：“王安忆呀！最喜欢听别人吵架了，别人一吵，她就不走了，非得听完不可。”原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是小说家写什么像什么的诀窍！于是，静下心来，尝试好好聆听。“这里学游泳不好吗？我那新抱，暑假里非得带孙儿回娘家去学游泳不可，要去二十天，花一千八百块，一个女人家，放下一头家不顾，这还像话吗？”说得气愤，她吐出一句不便复述的粗话，如果不是在水里，相信她定会狠狠啐一口！原来，真人版婆媳冲突，比起电视上的演出，可不遑多让！

    想来，这高矮肥瘦素不相识的众人，必定都有各自不同的经历和遭遇。人生，就如一条条水道，时而平静如镜（无人习泳时），时而水花四溅，波涛汹涌（众人齐动时）。好一幅“老人与水”的众生相！

    于是，内心充满了包容与怜悯，环顾四周，一群不再青春，耳顺古稀的众人，正在努力健体，谁不希望在漫漫竟夕未临之时，于各自的空中，画一幅锦绣斑斓的晚霞呢！

    （作者：金圣华，系翻译家、作家，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