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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9月05日 星期三

    品味中国木建筑

    ——读《不只中国木建筑》有感

    作者:张天杰 《光明日报》( 2018年09月05日 16版)

        图为清代圆明园内碧桐书院

        《不只中国木建筑》赵广超 著 中华书局

        【读书者说】

        五行之中,“木”属旭日方升的东方,故而正是一切生命之源。

        起初,世界上各个民族的生存,都与大自然亲密无间。他们的建筑都是从木材开始,然后过渡到了木石并举,再后来则有了分化,西方更倾心于石头,或纯用砖石,直到钢筋混凝土;东方,特别是中国,却一直都在钟情于木头,即便偶尔也用到砖头,所占的比例也不多,“一幢建筑物,木材往往占材料70%,或更高的比例”。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在几千年里头,一直都在使用远比石头脆弱得多的木头来支撑自己的家园呢?木建筑里头,到底蕴藏着什么秘密,使人如此依赖呢?赵广超先生的这本图文并茂的《不只中国木建筑》,可以告诉大家全部的答案。

        书中说,每个民族的祖先所盼望的显然不仅是一栋房屋(house),而是一个家(home)。“家”,又正好是中国文化里头特别重要的一个概念。与建筑相联系的,更确切地说则是“家庭”。“家是房屋,庭则是空地”,“庭”是庭院,甚至更大,可叫庭园。这一片空地,与外头的空地,宽阔的广场,广阔的旷野,都是不一样的,“因为它是一个过滤了的‘户外空间’,过滤掉包括家庭以外的陌生人、噪音和风沙”。家庭,就是房屋与庭院结合而成的一个“奇妙的空间组合”,而这个奇妙组合的关键,就在于木建筑。还有,赵先生又强调:“在中国,房屋只是在结构及功能上扮演房屋时才叫作房屋。”在其他的场合,房屋可以不是房屋,“衣橱可以和一个房间一模一样,扛着走的房子叫作轿,马车本来就是一间安装上车轮的房间”,这都是木建筑的奇妙吧?

        人们常用“墙倒屋不塌”形容中国的木建筑,“其实支撑起屋顶的根本就不是墙壁,而是由柱网梁枋所组成的框架”。在中国人的房屋里头,许多原本是墙壁的地方,因为有了木材的参与,“变成了有墙之形、无壁之实的通透屏障”,屋身的墙壁都轻巧得很,是墙壁,也是门或窗,可以又装又拆,故而墙倒了屋还能不塌。于是建筑的内部与外部,房屋与庭院,“非但不构成绝对的隔断,而且更可以互相渗透”。若非墙壁如此轻巧而通透,“翩翩乳燕又怎可以穿堂而过”?还有,“花猫在樀上,花猫在櫋联;花猫在橝间,花猫在屋梠前”,花猫只有一只,而樀、櫋、橝、梠也都只是一个屋檐。同一幢木建筑,却能将里与外,房屋与庭院,有机地联系起来了。

        于是在里、在外,同一个月亮也是不一样的了,“在家外月亮总是在照着别人,院子里看到的月亮可像自己家人一样,院子其实就是将天地划了一块放在家里”。在家与庭之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树木,作为木柱,它在里面支撑着家;它在外面,又向着天空生长,带来大自然鲜活生命的消息。造梁造柱的是树木,造窗棂造障板的也是树木,甚至什么都造不成,只能种在庭前招风弄月的,也是树木。有了树木,有家有庭,里里外外都是自然的,也都是有生命的。这是如何的奇妙呀,不只是一根木柱和一棵大树的关系,也不只是人工世界和自然世界的结合。中国的木建筑,既是封闭的,又是开放的,既是寂静的,又是活动的,有着对大自然的不即不离,还有着复杂多元的严实与空虚,正在相辅相成着,这些恰好组成了中国文化的情感基调。

        那么就来亲近一下树木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生下了孩子,就要在房前屋后种下一排树木,等到孩子成才的时候,树木也正好成材了。赵先生说,“父亲的一代往往已预先替自己的儿孙种下良木,连同宝贵的经验留给下一代,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就是中国人的家风。如是用来做椽子的,“至少要五年才能长成”;如是用来做梁柱的,则“要10年”,而较为理想的品种,“甚至要20年方可成材”。再好的木头,就不是普通人所能想象的了。书中提到清代李斗的《工段营造录》,列出了木材以重量来分等级,越重者,越高级,“像铁梨、紫檀等珍贵木材,纤维细密坚硬到媲美金属,重到遇水即沉,虫蚁不侵,价值与黄金不遑多让”。再如金丝楠木,“要在生长五百年之后,才会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肺的清香”。书中另一处,提到了中国现存最为巨大的四根楠木柱,各高14.3米,直径1.17米,他们曾经的生长,已不只两千年了,他们支撑起明代帝王陵墓群中最大的棱恩殿(建于公元1427年),“建成五六百年之后,帝王化成泥,唯有此木香如故”。

        木材的准备,也就需要顺应生命,顺应自然,整个建筑的过程,也是如此。古人常说,“草木未落,斧斤不入山林”,这不仅仅是为了草木的生长,还有人的生活。赵先生告诉我们,“夏天农忙,天气又潮湿,砍到的材料准生蛊虫蛀,这刻秋收刚过,正好入山拖木”。营造一个家,也应顺着一年四季的变化,“春天先竖起屋架,等到秋收农闲的时候才平顶盖瓦”。还可以再放慢一点节奏,“在明年春耕落种之前就可以完成整个屋架,到时先用茅草盖顶围墙,将就应付着,然后再慢慢储钱铺瓦装修”。营造一个家,也不只是“整个家庭的成员都为共同的幸福而努力”,“还可以邀请附近村庄的亲友前来帮忙。来自溪头、水尾,来自五里亭、七里店或十里铺,总之,就是不太远”。只要自然就好,中国人的家,中国人的木建筑,与传统的比较紧密的伦理关系结合着,这种关系,也会因为建筑材料的不同而改写了。

        木材为什么比石头、砖头更好,其实西方人也是懂得的。比如美国人的百科全书中就说了好多优点,赵先生在书中则又结合中国文化来加以介绍了一番,比如:以重量比例,往往比含钢在内的其他物料更加坚固;便于加工,特别是浮水运输方便;隔热,不受冷热气候严重影响,冬暖夏凉;纹理可塑性高;小材可联结成大材。还有以木为柱,可以随时适应不同水平的地基,也可以灵活地甲乙移动或扩建。当然,因为是框架式的建筑,也有缺点,特别是承重力,比石头可要差得多,故而不宜向高空发展。然而缺点也可以是有点,因为屋顶的重量是由梁柱支撑的,墙壁并不承重,故而防震的作用就比石头强了,这也就是上面说的“墙倒屋不塌”。

        关于木材的奇妙,书中还有一段话说得极好:“纵然中国人从未刻意将建筑置于艺术创造的范畴内,然而古人的匠心毫无疑问是和每一块木头互相渗透着的,古代大师的心血好像和木头结合成为一个有情的生命,木材纤维内的水分就像汩汩血脉那样,时刻都在调整平衡。从日出到月出,潮涨到潮退,由东边到西边,每一刻都在循环消长,生生不息。”是的,不论房屋中的梁柱,还是庭院中的花木,不论是静态,还是动态,其实都是有着水分的循环、聚散的平衡,有着生生不息。

        若是在云淡风轻春日午后的江南小镇,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梁间燕子呢喃,还有一只猫儿无声无息地跑过,于是乎再度捧起这本书来。品味里头的图与文,体会中国木建筑的建造过程,材质,结构,以及各个部件的技术与艺术、力与美,一块块木头,与古代大师们的心血如何结合,还有赵先生是如何井井有条、娓娓道来的,也是十分美好。

        (作者:张天杰,系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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