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昧】
从香溪堡归来的第二年初夏,父亲静静地走了。一条一尺长的小竹筏载着父亲的骨灰,缓缓拨开故乡霍林河面的水草,驶入了天水相连的河岸,那里有母亲的墓碑。久别重逢的父母,一定会喜极而泣,互诉衷肠。
远在惠州的香溪堡,一个诗一样美妙的名字。在生命进入倒计时后,父亲曾抵达这里,为心愿而来。
北方不产竹,难见竹林,父亲爱竹,一生无缘见竹林。我小的时候,跟随父亲在河边钓鱼,父亲总会在水草中折几棵粗壮的芦苇给我玩,笑问这是什么。我答,苇子。他说,不,这是天竹!记忆中,父亲最爱两样东西:一个是算盘,一个是竹笛。算盘他打得噼啪响,名扬十里八村;这竹笛,他不吹,偶尔拿出来借月光一遍一遍擦拭,擦得黑亮。据说,这把竹笛是奶奶从娘家带过来的,当年大伯随军跨过鸭绿江,在朝鲜战场好几年音信皆无,奶奶思儿心切,总拿出这把竹笛一边流泪一边吹一曲《苏武牧羊》,等大伯归来时,奶奶已双目失明。
后来,父亲和母亲定了亲。父亲送给母亲一块花手帕,母亲羞答答地送父亲一个竹笔筒。那时,父亲已经是大队的会计,记忆里,那个竹笔筒一直放在他的办公桌上。由于他工作较真,眼里不揉沙子,一次次得罪大队领导。在隔离反省期间,住在大队部的父亲,每天早起,抡起竹扫帚哗哗扫院子。审查组人员一进院就说这院子真干净,父亲接过话茬说:“我的心不用扫,比院子还干净!”几个月后父亲的账查毕,果然和翠竹一样清清白白,然而那把竹扫帚已经被父亲抡得只剩几根稀疏的硬竹枝了。回到家,母亲鼓励父亲:“不让干会计,咱还可以提笔写字、扶犁种地,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父亲看到老柜上,那个伴他几十年的竹笔筒,新插上了几支笔,还多了一管竹竿毛笔。
1995年,53岁的母亲积劳成疾,离开了人世,父亲的泪水流满了那个竹笔筒。
父亲在母亲去世10年后,不幸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到晚期手脚颤抖,吞咽困难,行走不便。然而父亲一直有一个心愿,想看看竹林,我就考虑在南方寻一片幽静的竹林。一个惠州的文友,帮我找到了香溪堡,地方不大,景色宜人,特别是在香溪河畔有一块万亩竹林,挺拔青翠,蔚为壮观,说保准让老爷子一饱眼福!
日夜兼程,终于来到了香溪堡。搀扶着父亲迎风站在古码头,看群山环抱;走在香溪河畔,看竹筏穿梭、碧波荡漾;登上香溪大桥,观“朝霞绿竹彩虹跨”;在功武古村落看古色古香的建筑群、百年沧桑的青砖老巷。父亲一个劲地说:“中国真美,这是远古,还是天堂?”
香溪河如一条彩带,缠绕古朴的小镇,不知谁家的姑娘撑竹筏漂流于河中,一个甩弯,竹篙一点,姑娘消失了,留下水灵灵的山歌飞满了河塘。父亲时而如醉如痴,时而眉飞色舞,他说昨晚在列车上还梦见竹船了呢,和你妈坐在上面,你妈还是年轻时的样子。
在香溪河左岸我们停下来,父亲直奔那片青翠的竹林。他手握一棵翠竹久久凝望,甚至几棵一起搂抱过来,自言自语:“一生了,才看到竹林。”我笑笑说:“这不是咱家西河的芦苇吗?”他提高了嗓门:“比芦苇高,比芦苇壮,比芦苇叶子阔。”沉思片刻,他感慨道:“你奶奶的竹笛、你妈妈的竹笔筒,还有我落难时陪我的竹扫帚原来都是这个东西做成的呀……”
在香溪堡小住的那几日,父亲的病情和心情都奇迹般好转,十几年没有间断服用的美多芭,竟然暂停服用,大概是香溪河水的滋润,山风清爽的吹拂,良田葱翠的抚慰,竹筏漂浮的长梦唤醒了老人麻木的神经。
回到故乡,父亲依然时常抚摸床边的竹笛、竹笔筒,岁月沉积的苦痛逐渐淡去,阳光填满他脸上的皱纹,“老小孩”可爱至极。
两年后,父亲在睡眠中去了天堂,安详,宁静,面带微笑,或许就在香溪堡那样宁静的竹林里,他与奶奶、母亲,还有众先祖,幸福地团聚了!
(作者: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