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刻本孙存吾编次之《皇元风雅》卷二,选辑吴宗师《谪会昌二首》,其一为:“莫道文章不直钱,布衣亲到玉皇前;好诗未足三千首,又为梅花入瘴烟”。“直钱”之“直”通“值”,现今汉语所通用的“值钱”与“直钱”同义。将“直钱”这一直白浅显甚至口头俗语的动宾词组入诗,很偏僻,不时行,但亦非凤毛麟角。元朝诗人吴宗师将“直钱”入诗,并非自家独有发明,而是有所本原与依据的。
宋金时期诗人将“值钱”运用到诗词中的有数见。北宋宰相诗人吕蒙正《祭灶诗》即有“玉皇若问人间事,乱世文章不值钱。”吴宗师“莫道文章不直钱”或可能化用吕蒙正诗句。南宋理宗朝诗人陈著创作《沁园春·潇洒书斋》一词,有“浪说道繁华不值钱”的句子。金朝诗人史肃《方丈坐中》一诗有“纸本功名直几钱,何如付与北窗眠”之句,史肃将“直钱”直接分解为“直几钱”,这就点明了诗人所谓“文章”“繁华”“纸本功名”的“值钱”,即是谓社会价值、文化意义与政治功能。
“直钱”较早见诸诗篇的当在唐代。传世的盛唐诗人的名句中,诗仙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有“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的句子,金朝诗人史肃的“纸本功名直几钱,何如付与北窗眠”,即是化用的李白诗。李白所谓的“万言不直一杯水”,潜含的意思就是“文章不直钱”。而杜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著名诗句,就很明白说明了战争烽火年代家信的弥足珍贵,这从一个侧面说明“直钱”在诗句中的暗用。晚唐诗人于濆《辛苦吟》有“一笑不值钱,自然家国肥”的句子,这是比较早的将“直钱”用在诗句中的例子。于濆的“一笑不值钱”,即是田家货卖农产品不能换钱,这是从“值钱”的原始意义上说的。宋末元初诗人戴表元《采藤行》有“小藤输市亦值钱,籴得官粳甜胜乳”诗句,其中所说的“值钱”的用意与于濆同,系指农家上山采藤葛以换钱。
元朝以后,“值钱”在诗人的篇章中也偶有出现。刘伯温为明太祖朱元璋的重要谋士,甚至可以说是国师。刘伯温有感于朱元璋大兴党狱,屠戮功臣,即辞官归隐,过起了山中隐居生活。刘伯温的《辞职自遣》有“世间万事都增价,老了文章不值钱”的句子。看透世间富贵功名而学神仙的刘伯温,自然不在乎文章有没有价值,他喊出“老了文章不值钱”,显然是经历沧桑世事之后的深刻感慨。清朝著名画家兼诗人郑板桥《折枝兰》一诗,有“多画春风不值钱,一枝青玉半枝妍”的名句。“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出身清寒,不畏权势,诗文皆为嬉笑怒骂之作。郑板桥的画作不入俗世之眼,不为人追捧,自然就有“多画春风不值钱”的无奈与慨叹。
元朝诗人笔下的“莫道文章不直钱”,实际上反倒说明元代“文章不直钱”的现实境况,这与元朝皇帝不注重儒学大有关系。郑所南《心史》记载的“九儒十丐”这一说法虽具有强烈的偏激之辞,但也道出了读书人尴尬的境遇。元朝将科举考试制度长期停废,以科考功名为职志的读书人断绝了利禄之途、仕进之阶,上者或委身吏员,中者或为幕宾,下焉者沦落风尘。元朝理学家许谦诗中说“儒术久不振,屏弃如土苴”,这应该不是愤激之辞。著名文学家欧阳玄也说,“故怀才抱艺之士,老死衡门,不得以尽其志”。因为读书人不为社会所雅重,沦为编氓,与百技、工巧、驵侩、负贩、奴客、倡优“淆处而杂由之”,文人词客出入勾栏瓦舍,调风弄月而流连光景,这在元朝杂剧作家的剧本中多有发挥与演绎。无名氏杂剧《苏子瞻醉写赤壁赋》,有“黄卷青灯一腐儒,九经三史腹中居”的无奈惋叹;柯丹邱《荆钗记》有“向书斋懒读者也之乎”的直白,马致远的《半夜雷轰荐福碑杂剧》中的这一段宾白甚至直接说攻读儒家经典是下“死工夫”“养蠹鱼”:“则这断简残编孔圣书,常则是养蠹鱼。我去这六经中枉下了死工夫。冻杀我也论语篇孟子解毛诗注。饿杀我也尚书云周易传春秋疏。比及道河出图。洛出书。怎禁那水牛背上乔男女。端的可便定害杀这个汉相如。”这一嘲讽、鄙视儒家经典的说辞,不言而喻是元朝帝王漠视儒学、不重视读书人的曲折反映。这应该也是吴宗师“莫道文章不直钱”的逆向注脚。
(作者:王晓清,系武汉广播电视总台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