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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8月24日 星期五

    心的方向,无穷无尽

    作者:彭程 《光明日报》( 2018年08月24日 13版)

        云南省玉溪市抚仙湖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贵州省毕节市赫章县韭菜坪乡村旅游公路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心的方向,也就是目光的方向,脚步的方向。它们指向的,是祖国大地上的江河湖海,高山平原。行走中,远方化为眼前,异乡变成家乡。脚步每当踏上一个新的地方,都是把家园的界限向外扩展。而所有的家乡,它们的名字的组合,就形象地描画出了一个国家的名字,成为对它的标注和阐释。

        此刻,在明亮蔚蓝的天空下,热带的炽烈阳光瀑布一样倾泻。目光所及的广阔视域里,不同科属的众多植物茁壮茂盛,一派浓郁恣肆的碧绿,喷吐着生命的活力。叶片阔大肥厚,藤蔓纷披葳蕤,我仿佛听到枝干中汁液汩汩流淌的声音。千姿百态的花朵,奇异艳丽,呼喊一样地绽放。眯了眼睛,逆着强烈的光线望去,在被阳光镶嵌上一圈暗边的巨大云朵下面,几十米高的椰子树的羽状枝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仿佛一幅充满质感的剪影。

        这里是兴隆热带植物园,位于海南万宁。

        眼前这些树木花卉,让我的思绪飞向整整三十年前,我到过的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它位于一个被江水环绕的小岛上,因此记忆中水光潋滟。我清楚地记得那条江叫作罗梭江,我曾经一步步试探着走进它的温暖而湍急的水流。那是澜沧江的一条支流,澜沧江流出国境后进入东南亚的几个国家,在那片土地上被称作湄公河。因为童年时读过越南军民抗击美军的战斗故事,这条河流曾经强烈地激发了一个孩子对异域的向往和想象。

        两个植物园中的植物大多无异,但相互之间的直线距离就有两千多公里。在它们分别所属的华南和西南的广大区域中,海陆阻隔,江河纵横,山脉连绵。

        然而想象能够消弭阻隔,就像我此刻的体验。在意识的调遣下,距离不复存在,方向随意掌控。佛经中有一句话,“一刹那间为一念”,意念起动时,即使远在天涯,却可以迅疾地化为近在咫尺。

        对于身边的日常生活来说,远方往往意味着魅力和诱惑,所以才会有“生活在别处”之说,而一句短语“远方和诗”更是广为流传——远方天然地蕴涵了丰沛的诗意。

        这种诱惑对一个少年尤其强烈。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长大的我,十几岁时因为看到了一本画册而入迷着魔,从此把小桥流水的江南,当成心目中最初的远方。我曾经骑车去十几公里之外大运河边上的一个小镇,只是为了看一眼从那里经过的火车。那是当时的津浦线,沿着铁路一直向南,就能到达我的梦想之地。看着一列绿皮火车从视野中消失,我想象它到达的地方,那里的天空和土地,城市和乡村,河流和植物,那里的人们和他们的生活,心中有一种模糊的激动。差不多十年后,当我初次踏上那里的土地时,却分明有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脑海中无数次的描画勾勒,已经让想象无限接近于真实。

        更晚一些时候,陕北高原成为我新的向往。质朴苍茫的黄土地,曲折蜿蜒的沟壑梁峁,高亢悠扬的信天游的曲调,在我的眼前耳畔,一遍遍地闪现和回荡。当我终于来到陕北,在黄河边上的一次乡间宴席上,酒酣忘情之时,即兴哼唱起了《兰花花》和《赶牲灵》,《走西口》和《三十里铺》。淳朴的主人惊诧于我对民歌的熟悉,猜测我莫非是在这里长大后走出去的陕北娃,让我不禁有一种小小的得意。

        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加,曾经的虚幻变作真实,陌生成为熟悉,然而向往也会同步扩展,没有停歇。远方永远存在,远方在远方之外,在东西南北的各个方向。目光尽头的地平线,不过是一个新的起点。一个声音呼唤你出发,行行复行行,把灵魂朝着天空敞开,把脚步印在永远向前方伸延的大地上。

        有许多年了,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在某个清静的时辰,展开一本中国地图册,选取其中的一页,再确定其上的一个或几个地点,放飞思绪。

        这其实通常是一种场景回放。意念抵达之处,多是我曾经留下足迹的地方。不需要闭上眼睛,神凝气定之时,眼前的物件陈设不复存在,我分明看到,一幕幕画面穿越时光和距离,翩然闪现。

        那是长白山下延吉州二道白河小镇外的原始森林,脚步踩在厚重松软的腐殖土上,松脂的清香、铃兰花的馥郁伴着鸟儿的鸣叫扑面而来;是被称为“贵州屋脊”的毕节赫章县的韭菜坪,山顶上一望无际的大朵紫色野韭菜花,在呼啸的天风里飘荡摇曳,远眺连绵的群峰仿佛巨兽青黛色的背脊;是浙东南永嘉群峰环抱中的楠溪江,用千百条清澈澄碧的溪水,用奇岩、飞瀑、深潭、古村和老街,打造出了三百里山水画廊;是新疆伊犁霍城的万亩薰衣草,深紫色花朵波浪般层叠起伏,一直延伸向远处的白杨林带,映照着天地接壤处山峰上的皑皑积雪。

        有时候,借助资料和图片,我也会把目光投向某个向往已久而尚未遂愿的地方。我想象青海三江源头的浩瀚壮丽,西藏纳木错圣湖边飘扬的经幡;想象大凉山满山遍野的金黄色苦荞麦,大兴安岭深处以驯鹿和猎狗为伴的鄂伦春人家。甚至仅仅是想象,就能够带来一种惬意的慰藉。

        这些已经去过和或将去到的地方,被造化赋予了各自的美质。壮丽,秀美,辽阔,幽深,雄奇,朴拙……美的形态千变万化,繁复多姿。但对于我来说,它们其实是一样的,或者说最主要的地方是一致的:初次遭逢时,都是一种感动,一种震颤,一道划过灵魂的闪电;而过后,则是一遍遍地回想,在回想中沉醉,在沉醉中升起新的梦想。

        让我记述一次这样的闪电和震颤。它的强度让我此生难忘。

        是二十多年前,一次在新疆大地上的行旅。是在天山北麓,汽车穿越连绵交错的农田和林带,即将驶入浩瀚无垠的千里戈壁。就在它的边缘,神话一样,眼前突然闪现出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至少有几十万株吧,茎秆高大粗壮,花盘饱满圆润,花瓣金黄耀眼。它们齐齐地绽放,一片汪洋灿烂,仿佛色彩的爆炸和燃烧。在片刻的惊骇后,我觉察到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这样的一幕几天后再次上演,在伊犁河谷地的某一处草原上。因为暴雨冲垮道路,车行受阻,等候的时候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入夜,在懵懂昏沉中走下车,抬眼一望,就像被一瓢冰水迎面泼浇过来一样,刹那间头脑变得清醒无比。四野漆黑一片,只有满天的星斗熠熠闪烁,仿佛被冰山雪水擦拭过一样,清亮晶莹。轻盈飘荡的星光交织弥漫,仿佛发光的白雾,清澈透明,笼天罩地,如梦如幻。从来不曾遇见过这样的情景,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欢快流淌。

        不用感到难为情吧。眼泪是一种验证,是灵魂和情感尚且丰盈饱满的体现。而此时此地,它是在强烈地证明着风景的大美。

        不像天池、魔鬼城和赛里木湖等等北疆名胜,这些让我镂心刻骨的地方,其实在当地都是最普通的风景,普通到无人关注,更不会被写入旅游指南。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因为平凡而普遍,它们更能够反映此地的自然之美的本质,也更能够和孕育于风土之中的普遍精神建立起一种关联。

        这样的风景,也在云南普洱千年的古茶树林中,在宁夏河套平原黄河水缓慢地流淌中,在呼伦贝尔草原夏日浓烈的青草气息中,在漠河北极村冬日被白雪包裹的深深寂静中,在闽南荔枝和芭蕉树叶油亮的闪光中,在西双版纳月光下的凤尾竹轻柔的摇曳中……

        只要倾心相与,你就能够听到每一处大自然的心跳声,捕捉到它丰富而微妙的表情变化。每一个地方,它们的天气和地貌,植被和物候,天地之间诸种元素的组合,构成了各自独特的声息色彩。而所有这些地方连接和伸展开去,便是一片大地的整体。这是一个巨大的整体,站立在亚洲大陆的东方。

        久久凝视那一幅雄鸡形状的版图上,那些你亲近过的地方,一种情感会在心中诞生和积聚。那是一种与这片土地血肉关联、休戚与共的情感,当它们生发激荡时,有着砭骨入髓一般的尖锐和确凿。

        在你的凝视下,大地敞开了丰富而深沉的美。你正是从这里,从一草一木,从一峰一壑,建立起对于一片国土的感情。家国之爱是最为具象的情感,自然风物是最为直接和具体的体现,这样就会明白,我们的前人何以会用桑梓来指代故乡,而“故国乔木”也成了一种广泛的表达。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因为那个方向,分别是它们的家园所在。动物禽鸟尚且如此,何况是万物灵长的人类。每个人的家园之感,都诞生于某一片具体的土地,而家国同构,无数家园的连接,便垒砌起了整个国度的根基。这种对于土地的感情,真实而有力,远胜过一些抽象浮泛的口号和理论。所以这样的歌词才能够被传唱几十年:“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

        甚至一种最为深切的哀痛和悲愤,也可以经由风光和自然来获得寄托。在敌寇铁蹄践踏、国土沦丧百姓流离的黯淡日子里,诗人戴望舒这样写道:

        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春天,堤上/繁花如锦幛,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在山川大地之间,祖国的理念清晰而坚实。

        我是一名大自然的滥情者,无法将自己的心安放于某一个具体的风景对象。那么多的美在向我招手呼唤,让我迷醉和焦灼,跃跃欲试。

        此刻正值溽暑,炙烤般的闷热让我渴望将躯体投入一片清凉。大自然中的水体而不是室内游泳馆,才能够提供一份真正的夏日惬意。我的思绪以故乡冀东南平原上那一条无名的小河为原点,向外延伸。少年时代的好几个漫长夏季,它都是我和小伙伴们不可替代的乐园。我想到故乡县城十公里外的京杭大运河,想到八十公里外的华北最大湿地衡水湖,想到两百公里外的白洋淀,想到四百公里外的北戴河海滨……水的意念将它们贯通和串联起来。

        那么,我是不是还应该想到桂林甲秀天下的山水,碧玉簪般的峰峦在青罗带般的碧波中,投下淡墨般的倒影;想到自神农架原始森林里流淌下来的香溪,青黛色的水面曾经映照过王昭君的美丽;想到七月的青海湖畔,金黄的油菜花和碧绿的牧草伸向天边,映照着一望无际的万顷碧波;想到云南高原上抚仙湖的幽深,它的蓄水量相当于十几个滇池,古人用“万顷琉璃”来比喻它的晶莹清澈——这些都是我步履所至之处,目光曾经被它们的清澈洗濯过,手足曾经浸入它们的温暖或者清凉。

        这样的名字可以无限地排列下去。它们在地图上只是游丝般的细线和芥子般的微点,甚至大多数都不够资格得到标示,但只要一想到它们,我眼前即刻就会一片波光潋滟。

        这还只是水系。而山地呢?草原呢?森林呢?大漠呢?任何一个,都可以无穷无尽地展开。而在这所有一切之中奔跑的兽类,鸣啭的鸟儿呢?绽放的花儿,静默的树木呢?这样的推问让我眩晕。美是汪洋无际,是浩瀚无边。它让我欢悦,也让我痛苦。我将遭遇那么丰富的美,我将难以穷尽那么丰富的美。

        三十年前听到一个故事,从此铭记在心。当时来中国的日本游客很多,一个旅行团来到内蒙古大草原,篝火晚会就在蒙古包旁边的草地上举行。皓月当空,奶茶飘香,歌声悦耳,舞姿动人,一位老年游客突然放声大哭,老泪纵横。面对惶恐不安以为出了什么纰漏的导游和接待方,老人哽咽着说:多么羡慕你们,有这么辽阔的国土!

        是的,这是一种幸福。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阔疆域,提供了太多的美好和富足。还有什么幸福能和它相比?想到这一点,激动便如同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在这一片寥廓的土地上,一个人去过的地方也许很多,但没有去过的地方总是更多。在他的步履和视野之外,无限的美存在于无限的空间中,默默无语或者喧哗恣肆。

        一些看似不同的事物维度之间,却有着神秘的连接管道。譬如时空是不同的范畴,但时间也最能够描绘空间。夏天晚上十点半钟,我在南疆喀什的街头小馆与当地友人品茶,一边欣赏着落日在西天渲染出一抹红晕,而此刻北京的家人已经准备就寝。我也曾在在一月份,从冰城哈尔滨直飞海南三亚,登机时身着羽绒服尚觉寒风凛冽,落地时换成短袖,快走几步仍然汗湿。6个小时的航程,我跨越了几个季节。

        面对这样广大至极的美好风景,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不让自己成为一名漫游者,哪怕只是在生命的某个时期,那么实在是一种浪费,甚至是一种罪过,总有一天悔恨会来啃噬。

        漫游,让脚步跟随着目光,让诗意陪伴着向往。如果我爱慕的目光在抵达某个具体目标时仍然游移不定,那是因为我有一种对整体的忠诚,需要到更广阔的时空中践行。行走中,远方化为眼前,异乡变成家乡,“无端更渡桑干水,却认并州是故乡”。脚步每当踏上一个新的地方,都是把家园的界限向外扩展。而所有的家乡,它们的名字的组合,就形象地描画出了一个国家的名字,成为对它的标注和阐释。在被这个名字覆盖和庇护的一大片土地上,我们诞生和成长,爱恋和死亡。

        曾经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心的方向》。退休后的老人无所事事,空虚迷茫,在妻子去世后,他通过反省领悟到过去生活的荒谬,并驾车穿越整个美国去女儿家,为了阻止一桩在他看来会毁了女儿的幸福的婚姻。在这个行动中,他重新获得了生命的充实之感。一个虽然平淡却颇有蕴藉的故事。

        但我这里想说的,是电影名字给了我启发。它有一种新鲜而生动的表现力。我的心的方向,也就是目光的方向,脚步的方向。它们指向的,是祖国大地上的江河湖海,高山平原,一种无边无际的美丽。

        我的心的方向,朝着四面八方,无穷无尽。

        (作者:彭程,系本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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