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政治中,“关税”其实是一个极具分裂性的议题,因为保护性关税政策的成本和效益分布是不均衡的。历史上,在美国内战之前,北方制造业工业在高关税的保护下迅速发展,南方农场主不得不为购买农用设备而付出高昂的成本,这极大激化了当时的南北矛盾,使南北经济落差无可遁形。1930年大萧条时期,胡佛总统不顾1000多位美国经济学家联名的反对请愿书,出台旨在保护美国贸易的《斯姆特-霍利关税法》,引燃了国际报复,他“繁荣近在眼前”的谎言迅速破灭,把美国经济推向深渊。
对华贸易战的肇始者是美国,美国却至今说不清楚贸易战对中美双方的利弊得失。特朗普总统说,“贸易战是好事,很容易赢”,听起来像历史的回声。贸易顾问纳瓦罗说,“没人会对美国关税进行报复”,则基本是自说自话,根本没有照进现实之中。皮尤中心7月19日民调显示,支持和反对关税战的选民分别占49%和40%;而在共和党和民主党内,支持者和反对者分别高达73%和77%。可见,特朗普关税政策在美国政治和社会层面都极具争议。
美国主流经济学界尤其反对贸易战,认为这会累及经济增长势头。从对中国产品加税清单可以看出,95%都是中间商品或国内生产需要的机械设备等基础商品。这意味着,美国相关零部件生产商会因关税保护而提高就业,但下游生产商将承受成本增加、竞争力降低、业务缩减的代价,总体上得不偿失。从长远看,特朗普政府希望用关税迫使在华美国企业及其他跨国企业调整全球供应链,绕过中国,既削减中国对美贸易顺差,也切断中国向价值链上游攀升的路径。但实际上,一些在华外企为避免关税重压,可能酝酿将生产线的最后组装环节迁出中国,这并不能改变美国的总体贸易逆差数据,而且中方对下游企业的影响还将随之提升。
受关税战冲击的美国行业产业和利益集团在对华立场上并非铁板一块。商界抱怨中国营商环境恶化,是为了扩大中国的市场准入,他们并不想失去中国的市场,更不愿看到中美经贸关系恶化或“脱钩”。哈雷摩托、特斯拉电动车等成为特朗普关税大棒下的首批“出逃”企业。一些投资者不愿承受金融市场波动,选择等待尘埃落定。制造商普遍预测成本增加,底特律三大汽车商已调低全年盈利预期。美国高科技企业则不得不承受美国政府对中企赴美投资审查的超强政治压力。此外,为缓解农业地区对农产品价格下跌的焦虑,特朗普提出120亿美元的农业援助计划,但农业出口利益集团宁愿不要政府补贴,也想维持对华贸易,希望打开更大的外部市场,包括中国以及“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等覆盖的地区。
事态表明,特朗普政府的对华示强是一种情绪化表达,并非全社会的政策性共识。随着贸易战持续时间更长,负面效应进一步加深,民意对特朗普政府的约束还将加大,可能冲击特朗普票仓,并转化为中期选举的政治压力。特朗普政府的关税政策如此没谱,以至于国会已对其渐失耐心。7月中旬,众议院金融委员会、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举行两场听证会,就关税政策向国务院、财政部官员提出质询。席间,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鲍勃·考克坦言,“没有一个人能讲清楚特朗普发动关税战的目的何在,计划和战略是什么。政府有责任向国会解释这一切将何去何从。”共和党最大金主——科氏工业集团掌门人科赫兄弟也对现行贸易政策强烈不满,威胁不再支持共和党保守派政客。
特朗普政府用狂热的政治动员代替了理性的政策思辨,并没有所谓“交易的艺术”,有的只是战争边缘的战术,以及一支分裂的战斗团队,使中国始终面临“应当和谁对话”的困境。具体看,特朗普经贸团队内部有相对温和派、强硬派之分,在意识形态和优先目标上与特朗普并不完全一致。从5月到6月,财政部长姆努钦、商务部长罗斯分别牵头来华磋商,但中美达成的共识成果均在两位返美后撕毁。美方的出尔反尔,向外界传递出一个信息,即信奉自由贸易的财政部长姆努钦虽然对事务性议题发挥一定作用,但他对总统影响力有限;商务部长罗斯是强硬的实用主义者,却遭到总统公开轻视,称他“已过巅峰”。这或可强化特朗普个人“一言九鼎”的形象,伤及的却是国家的履约力,使美国做出的承诺不可信、威胁不可畏,难以让外界严肃对待。
那么,到底谁说了算呢?现在看来,贸易代表莱特希泽、贸易顾问纳瓦罗坚定推进攻击性的贸易议程,把关税战、贸易战视为通往所谓公平贸易的必经之路,两人的经济民族主义路线与特朗普的保护主义本能心心相印。问题是,相对于总统聚焦于减小对华贸易赤字、平衡中美经贸关系的关切而言,莱特希泽和纳瓦罗的诉求却包罗万象,涉及中国的市场准入、贸易规则、知识产权保护、产业政策等全面领域。理论上,特朗普政府就是中方的谈判对象,但实际上,整个特朗普政府都未必知道怎样让特朗普满意。
美国尚未厘清自己到底要什么。中国和世界上许多国家一样,都对美国的分裂与混乱深感无奈。正所谓,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立得定,方见脚根。中国唯有保持战略定力,从容应对,不人云亦云,不随风起舞,坚定走改革开放与和平发展道路,才能把稳航向,驶出当下中美关系的严峻时刻。
(作者:沈雅梅,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美国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