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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8月04日 星期六

    《失却的银婚》:反腐题材中的警心之作

    作者:王馗 《光明日报》( 2018年08月04日 12版)

        “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最懂得啥叫甜”,当茂腔新编现代戏《失却的银婚》在追溯一个官员走向堕落时,就用这句话作为他生活状态的开始,而生命走向的最终结局却是自种的苦果。聚焦在一个干部苦尽甘来的人生走向,该剧用“苦”与“甜”的两极预设,让观众很真切地感触到腐败之于官员的堕落轨迹。

        现实题材创作的难度即在于最容易流于政策宣讲,而缺少艺术建设,尤其是与传统母题有所关联的现实题材,同时会更容易增加传统道德训诫的当代嫁接。例如“反腐”是当代戏剧创作中的一个题材类型,展现的人际关系暗合于传统的清官戏,因此很自然地在创作中会用善恶二元的道德伦理,来增加现实人物形象的脸谱化,也很容易让这类题材创作更趋模式化。《失却的银婚》很巧妙地规避了这种创作倾向。即如主人公周桂春在进入基层政府工作之初,自信满满地说“我真要是命好,当官了一定要当好官,就跟戏台上的包公一个样”,老村长风趣地提出“他当陈世美,叔当包公,我叫一声王朝马汉斩了他”。戏中的“包公”“陈世美”实际正是传统社会文化环境中所塑造出的两类模式化了的人物形象,一个铁面无私,一个私欲纵横,善恶美丑,昭然若揭。身处现代社会中的周桂春怀揣梦想,也曾有过踏踏实实的工作佳绩,甚至被冠上了“周青天”的美誉,但是在一步步走向腐败的时候,做出了抛弃妻子的行径,也在生活腐化中一步步地走向职务腐化。这种渐变实际聚焦到了一个“包公”向“陈世美”的蜕变。剧作由此将传统清官戏中的艺术创作方法,转变成了一个基层官员生命成长的艺术透视,通过他从苦难的生活走向成功、从成功的人生走向腐化、从生活的腐化走向堕落,在品味“苦”与“甜”的生活感受时,来凸显腐败官员的自我反省和自我忏悔。

        《失却的银婚》很细腻地把人的心灵世界作为渲染的重心,独具匠心地用虚实双线结构来展现一个异化的官员的两段人生。“银婚”是二十五年婚龄的称谓,但是剧作在前后二十五年的时间跨度中,却让这个生活预期填充了周桂春、石秀芬这对只有八年婚姻的夫妻并不对等的情感寄托和生活履历。因此,剧作开场就是两人的意外见面,一个是已经变质的市长,一个是为子操办婚事的独身村妇;前者因天雨路坏而纠结在贪腐恐惧中,后者则在乍然相逢中重新审视压抑在心的情感。男女主人公在现实中的相见,引出的正是彼此的生活前史与情感记忆。因此,剧作借助人物回忆的方式,把虚的过去与实的现在;把心理的悸动与行为的纠结,灵活地交织起来。这种在虚实间转化的故事所呈现出来的,正是二十五年来周桂春从一个质朴而充满理想的青年学生,逐步蜕变成堕落而面目可憎的贪腐官员的过程。

        剧中作为过场曲反复渲染的主题歌“红红的山楂鼓溜溜,山里人叫它红棉球,甜甜酸酸的红果果又熟透,可记得同样的时节人走丢”,以及剧中出现的“良心让狗叼走找不着”等朴实的语言,提示的正是在人生路上的迷失与异化。剧作第五场特别设置了周桂春在雨夜行路时的心理描写,两条线索中的两个自己,互相对话,互相质问,互相提醒,互相审视,深入地凸显出一个贪腐官员的反思、忏悔。“本是一呼百诺人,丧魂落魄倍孤独”,在东窗事发的贪腐事实面前,周桂春犹豫徘徊于“慌忙往回走,不知何处是去路”的生存绝境,陡然生发出“恐恐恐,落难官哪有人肯帮扶;错错错,权钱美色引我走绝路;悔悔悔,早知今日何必有当初”的自我检视。这种现实中悔不当初的自己,与原初那个朝气阳光的自己,共同彰显出“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活得充实的周桂春”与“一呼百应权钱美色应有尽有的周桂春”的两极观照。剧作家用“不该忘本的人忘了自己的本”的提示,深刻地揭示出一个人在权力面前初心堕落、欲望横生、忏悔纠错和自我解剖的全过程,也凸显出一个官员从“周青天”走向“周扒皮”、从人民公仆走向人民公敌的心路反观历程。最值得注意的是,剧作用“歌功颂德痒处挠”来渲染周桂春在特定的时间里发生情感裂变和腐化动机,正是沉浸在个人盲目的虚荣让一个官员的初心发生了转向。而颇有意味的是,当剧作提出设问:“老百姓用百家饭百家衣把你养大,在你心里对你恩重如山的老百姓的位置在哪里”时,该剧用老百姓的宽容来面对一个贪腐官员的功与过,“你忘了老家,老家不忘你”,这句深沉的祈祝真正指向了题材立意所针对的“初心”,以及“初心”本该面对的干群关系。

        剧作在表达极具主旋律特色的反腐题材时,充分地调动灵动而多元的艺术手段,让舞台在流畅的时空转化中,酣畅淋漓地张扬剧中主人公的情感心理。该剧第六场在表现石秀芬面对狱中的周桂春,通过对二十五年“银婚”的纪念,用纪念蛋糕上点燃的一根根蜡烛来表达两人裂变的情感过程。“头一根蜡烛红艳艳”“第二根蜡烛并排站”“三四五六根插成一条线,整六个年头幸福又安然”“第七根俺男人提拔升县官,人夸我真叫命好会嫁男”“八根蜡烛拿在手浑身一冷颤,打这年闲言碎语耳朵里钻”,“数蜡烛”的文学表达方式酣畅淋漓地表达了石秀芬对于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负心人的所有记忆。独特的文学表达,伴随着山东民歌《绣荷包》作为主题音乐旋律的贯穿始终,让题材始终在抒情性、乡土性中,回应着基层群众与变质干部的情感纠葛。这种表现方法让现实题材更具艺术化,是成功的艺术探索。

        目前该剧还有较大的提升空间。例如主人公情感裂变的契机还可以进行更加细节化的刻画,更应该充实这个很重要的情节线索和变化动机;主人公每次回忆所引发的情感心理,还缺少更加递进的层次感,还可以在心灵解剖中渲染人性渐变的多元侧面。诸如此类的艺术不足,需要持续的打磨提升。不可否认的是,该剧的艺术成绩已经让这个偏处于胶东半岛的地方小剧种,具备了走向成熟的成功实践。在山东省资深的剧作家、作曲家、导演等通力合作下,来自诸城市的茂腔《失却的银婚》,让这个地方小剧种具备了时代的大气象,让人看到了这个剧种有序的成长,这正是近年来国家深度扶持戏曲传承发展的最好成绩。有着五个基层团队的茂腔通过新剧目的创造,踏踏实实地来实现演员的代际传承、艺术的丰富壮大,坚守基层的茂腔人真正地用持续的再创造,为世代相传的艺术进行了良好传承。

        (作者:王馗,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戏曲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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