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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27日 星期五

    东风万里远

    (报告文学)

    作者:徐剑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27日 14版)

        郭红松绘

        【中国故事】    

    一个导弹阵地留下一座烈士陵园

        2018年夏,中宣部确定一批时代楷模书写,我接受了讲述原第二炮兵某战略导弹旅中国故事的任务,随部领导三下大河两岸,芒山之野,多次采访,数易其稿,经常挑灯至凌晨。

        那些日子里,有个故事的细节最打动我。一位导弹筑巢人的儿子,在当年父亲建设的导弹阵地上,当了一位阵管连指导员。每到周末晚点名的时候,他们都会有一个永远不变的仪式,那就是带队进导弹阵地的烈士陵园。面对一座座烈士的水泥小屋,极目远方,夕阳之下,晚霞染红墓地,犹如喋血一般,战士们缓缓地举起右手,行一个最肃穆庄严的军礼,接着按照墓地排列的顺序,喊着烈士的名字,一一点名。叫一个,所有连队的官兵齐声喊:到!那吼声,那响亮,那清脆,那裂帛之力,将一座大山都震颤了。

        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有这样一位住在北京城的老人,名叫王华堂,当年作为导弹筑巢的一团之长,他带的是一字头的工程部队。那一年,他所在的团队,在完成了酒泉卫星基地建设之后,于一个夜晚,秘密登上军列,一路向南,向西,在离大山不远的小城停了下来,将家属和孩子留在大本营,然后驱车驶入一片大纵谷,隐姓埋名,开始修筑中国最绝密的山中之城。

        所有工程都已尘埃落定,撕裂的峡谷处,春风吹又生,一片新绿覆盖了大山的裂口。可是,王华堂心灵之中的那道伤口,却永远也无法愈合。一个年轻战士之死,一直叩击着他的心灵,以至到了晚年,他都无法心安。因此,每到清明节或春节,他都要去老团队,进入那座苍苍莽莽的大山,进烈士陵园,看看埋在导弹阵地旁的年轻生命,掬一抔墓前的泥土,带回北京,一如带走一个个年轻的英魂。

        不曾忘记啊。那年,时任工程团团长的王华堂去北京开会,军委工程兵副司令员马守政将王华堂找到家里,交代道,华堂呀,我有件事情要郑重托付给你。

        老首长,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千万不要客气,只要我能办得到的,一定竭尽全力。

        你办得到,举手之劳。马副司令员说。我有一位老首长,是总后营房部政委,是一位老红军,妻子叫秦平,是总后医药研究所所长,1940年入伍的老八路,我与她是一个村的。他们有一个宝贝儿子叫王文强,今年刚从北京入伍,去了你那个团,人很精干,前程大好。人就在你的麾下,不能有任何闪失啊,不然,我无颜向秦老太太交代。

        王华堂一听就知道首长想表达的意思了。说明白一点,你王华堂那里施工很危险,别将王文强放到施工一线连队。

        怎么样,你咋不吭气?马副司令敲了敲桌子,王华堂,你得给我表个态啊。

        首长!让我怎么说啊,王华堂嗫嚅道,高干子弟是人,贫下中农家的子弟,命也不贱啊。不能分三六九等呵,不然,我没法带兵了。

        你这个王华堂啊,简直就是榆木脑袋!首长气呼呼地走了。

        王华堂回到团里,没有将王文强放到机关,而是安排到一线施工连队五连。没想到,这孩子虽为高干子弟,可没有一点骄矜之气,吃得了苦,威信很高,很快当了风钻班长。这是最危险最苦的活儿,他一干就是三年。但谁也没料到,命运无常。就在团党委决定将他提升为排长的头天下午,一块巨石砸下,将他的头部、胸部和心脏全都砸碎,当场牺牲。

        噩耗传来,马副司令员在电话里震怒:妈的,王华堂,你咋将这孩子砸死了?!

        首长,石头不长眼睛。王华堂也很直,说,这是无法预料的,看不见啊,可能砸干部家的孩子,也可能砸老百姓的孩子,没有办法啊!

        没有办法?马副司令员怒不可遏,你的安全工作没做好,排险和观察不到位!

        首长,我们这里施工,每时每刻都有危险,包括我在内,早晨进坑道,晚上不知道出不出得来。王华堂如实解释。

        你别给我说这些,秦平所长马上就到机场,你去接机,你给我安抚好,接待好!

        我亲自去接机,请首长放心。

        唉!王华堂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

        去机场接机时,王华堂专门交代卫生队长,一定要让陆军医院将王文强的遗容整理得安详一些,别让妈妈看到伤口。

        王华堂赶到机场,看到秦平由一个女兵陪着走下了舷梯,泪水哗哗地流,一直缄默不语,坐上车了,才问了一句,到哪里看孩子啊?王华堂说,城市陆军医院。

        车上气氛极其尴尬,小车行驶了3个小时,没有一句话。那罕见的沉默,快将王华堂压垮了。下了车,进了团部招待所,秦平一口水不喝,炊事员端来稀饭,也一口不吃。王华堂急了,说秦所长,我们都是当兵的,我比你入伍晚,你不吃饭,我们也吃不下啊。这样下去,我们没有办法工作了。此话一说,秦平脸色稍为平静一点,说,我吃,我吃……

        秦平喝过一碗粥,由女兵陪着去医院看王文强的遗体,回来后号啕大哭了一场,一哭就是两个小时,那哭声,撕心裂肺。

        那一刻,王华堂内心无比歉疚与煎熬,王文强之死,将一个母亲永远地击倒了,碎裂的母亲之心,怎么也粘连不起来了。

        哭声在团部招待所里回荡。王华堂坐不住了,他来到房间,对秦平说,秦大姐,你不能再哭了,再哭文强也活不了,你越哭,我们越觉得伤心,心愧啊……听到王华堂这么一说,秦平果然拭去脸上的泪痕,说我不哭,不哭了……

        第二天,秦平便匆匆地走了。

        王华强的遗体埋在了导弹阵地上,与他埋在一起的,还有8名同样年轻的战士。

        下葬之前,一群北京兵相约,陪王文强最后一天。那天下午,他们买了几盒罐头和几瓶橘子酒,与王文强吃最后一次晚餐。遗体从陆军医院拉回来了,放在卫生队的病房里,王文强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蜡黄。5个北京兵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泪水禁不住地流。他们席地围着王文强坐下,在他枕头边上倒了一瓶橘子酒。5个年轻战友喝了六七瓶酒,一边喝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喝,两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肯离开。那天,所有北京兵都超假了。回连队全是山路,有的挨了队前点名批评,可是没有一个人后悔。他们觉得,这是对老团长王华堂的默默抗议。

        王文强安静地躺在导弹阵地上,芳草萋萋,青春的年轮永远凝固在了21岁。

        许多年过去了,王华堂一直忘不掉王文强之死,他很想找一个机会去看看王文强的妈妈秦平,可是却没有勇气。

        后来,王华堂当军职干部,调进了京城,他一直犹豫着,是不是该去王文强的家里看看。他想如果去,肯定不愉快,但如果不去,他更觉得对不起这个老红军之家。犹豫了4年之后的一个春节,他鼓足勇气去了,找到了王文强的姐姐,说,我想看看秦平大姐,道一个歉。

        王文强的姐姐说,我妈妈去世了。

        啊!王华堂犹如五雷轰顶。

        忧伤过度,最终患了老年痴呆症,什么人也不认识,成天就会念叨两个字,文强,文强……

        说到此,王文强的姐姐已泣不成声。

        王华堂听到此,也忍不住哽咽出声,冲出门对着天空大喊,秦大姐,对不起,对不起啊!

        导弹筑巢人就是这样,每一个国防工程竣工了,每一个导弹阵地建成了,就会留下一座烈士陵园。

        我记得采访王华堂老团长的第二天早餐时,不见他的影子,他早早便进山了,又要去看王文强,看看与他一起永远留在导弹阵地旁的年轻官兵。

        那天,他在坟地里站了很久,仿佛是在与麾下那些年轻士兵的英魂交谈。走的时候,他抓起一把黄土,放在包里,他要将泥土带回北京家中,那泥土掺着年轻士兵之魂,就像他的儿子一样。

        那一刻,我又听到了阵管连点名的声音。

        王文强!

        到!

        战士们回应着。

        群山呼应着。

    路碑:酒泉航天中心13.5公里处

        梁喜华的英魂永远无法随平板专列回去了。

        可是那天,除夕之夜,他们一家人却意外地在弱水之滨团聚了。弱水三千,独取一瓢,将士列列,唯君最孤。

        除夕傍晚,大漠的太阳还高悬于天际,不想西斜。第二炮兵发射部队与航天部门的导弹专家、工人的年夜饭正式开宴。

        田克发表热情洋溢的祝词时,二十多桌宾客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万家团圆,唯我不圆。独有一家三口例外,第二炮兵测绘大队定位站站长梁喜华和妻子、两岁的儿子团聚了,他们坐于宴会一角,聆听田副部长激情豪迈的致辞。梁喜华眼帘滚动着热泪,妻子的眸子里也泪光盈动。他们都有点不敢相信啊!一家人居然会在中国“神舟”飞船一冲九霄、巡天遥看的发射塔架下,过一个幸福的团圆年。

        大漠上时有海市蜃楼浮现。泪光之中,亦真亦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或许这就是一种前尘注定。

        前天,梁喜华少校从无人区里走了出来,驱车回到酒泉航天城,向领导汇报工作。这几年,每遇常规导弹试验、抽检和大型军事演习,都是梁喜华带着官兵在没有人烟的现场保障。看到白白净净的湖南小伙子被大漠的朔风、沙尘和烈日变成黑黝黝的煤炭状,一脸憔悴,几位领导心里一阵隐痛。谈完工作,田克站起身来,与梁喜华一起准备进饭堂,他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兄弟,辛苦啦!

        去年春节的时候,我就跟田部长和各位一起在这里过的年。儿子出生时回去过一趟,现在能在电话中喊爸爸,两岁啦!还没有见过呢。梁喜华一脸幸福色。

        中途为何不换你回去啊?

        站里的其他官兵可以换,我不行啊,我是一站之长。

        田克点点头说,今年夏天还有一场大型军演在这里展开,这仗打完了,我们还可以撤回北京休息几天,你还得在这里坚持啊!

        您也辛苦!这么大年纪了,还跟我们小伙子风里雪里滚,我没有记错的话,5个春节了,我们都是跟着您在这里过的。

        这句话触动田克的心弦,有一种内疚在涌动。他突然提出,喜华,我特批,这次叫你媳妇带着儿子来探营,在酒泉航天城过年吧!

        部长,这哪儿能行啊!孩子才两岁,几千里路,山高水远的,他们娘儿俩要倒好几趟车,现在又值年关,挤不上车呦。梁喜华摇了摇头道。

        北京南苑有航班,两个小时就到了。

        梁喜华苦笑道,让他娘儿俩都坐飞机,我们哪敢这么奢侈啊。老婆生孩子后没了工作,湖南老家的父母也要接济,就靠这点工资。

        田克听了后心里有点酸楚,扭头对下属交代,喜华爱人和孩子来酒泉航天城的机票食宿,由你们负责落实解决。

        如此大恩,何以为报?!梁喜华眼睛一热。

        兄弟,说什么话啊,应该感谢你啊。田克感叹道,导弹打这么准,你和你的那班弟兄们功不可没。不过,这次只能小聚,就7天,过了初七,你还得带队到无人区去。

        明白!

        翌日上午,烟霭退去,天空透亮,春风几万里,风自故乡温婉之地而来,从妻儿乘坐的飞机机翼而来。飞机渐渐下降。妻子抱着儿子贴着舷窗俯瞰,巍然祁连山脉,白雪连绵千里,像一个白马王子,身披雪白披风,骑一匹白骏马,追风而去。在无垠旷野上留下纵横笔直的痕迹,直至弱水之畔,在等她呢!

        梁喜华就是她生命中的白马王子。

        舷梯之下,站着一群黑压压的军人,都是接机的,皆在向舷梯上的乘客招手,妻子分辨不出梁喜华站在哪里。

        老婆!老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可是妻子却找不到丈夫站在哪里,径直朝前走。突然,一个穿着迷彩棉服,戴着绒帽的军人的身影横在前边,将道挡住了。

        不认识我了?!梁喜华朝着妻子惊叫道。

        妻子定睛一看,她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会是自己的白马王子。两年不见,梁喜华的脸被漠风吹得干燥了,又瘦又黑。泪水扑簌簌地涌出来了。妻子扑到丈夫怀里,悲喜交加,嘤嘤而泣。

        一只小手在拽她的羽绒大衣的衣角,她突然想到了儿子,连忙从丈夫怀里转过身,躬身牵着他的小手,拉到丈夫跟前,叫爸爸!

        儿子仰起头来,滴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圈,面前站的全是军人,喊了一声,叔叔!

        军人的儿子都这样,过几天就熟了。梁喜华想抱儿子,可是他却一溜烟地跑到母亲身后去了。

        吃过年夜饭,戈壁上的太阳还未沉落,夕阳挂在“神舟”飞船的发射塔架上,远远看去,犹如红灯笼普照天下,照着幸福之家,也照着此刻仍在路上的羁旅之人。

        梁喜华一家手牵手朝着“神舟”塔架,朝着弱水方向走去。

        没想到这里会这么壮美!妻子说,因为你在这里,我教儿子背的第一句唐诗就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好啊!梁喜华指着钻天杨和野枣树掩映的一条河床说,这就是弱水。你看它不像唐诗想象中的那条大河吧,但在汉唐年代,它确实是一条大河,水面很宽,沿途汉唐时代都是垦区。沿着这条河走到尽头,就是居延海,我们时常远离弱水改道的河床,在无人区里穿行。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妻子感慨地说,万千人中,我们独取到了真正的爱情,可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喜华,你每天在大漠瀚海里,千万要保重!

        7天的相聚匆匆而逝。初七中午,再度来到机场,妻子总也忘不了过安检门时的回头一瞥,丈夫阳光灿烂的笑靥,就像天上永不沉落的太阳一样,温温地,照耀在她的心间。

        这最后一瞥,竟成永恒。

        那天,在采访田克、宁宁、天宝等发射场一线指挥组的成员时,提起这位年轻少校,田克仰天长叹说,一提到梁喜华的名字,我们心里就酸酸的。他送走夫人后,就进了无人区,那次发射很成功,打得也非常准。

        准到什么程度?具体的战标是不能透露的,但是可以给你讲个片段,以资佐证。田克吸了一口烟,陷入沉思中。

        那次,跟着他们发射的航天某院的一位副院长,叫刘红旗。田克说,这次的目标有了,今天就以刘红旗同志为靶标,在靶场插一面小旗。哈哈!现场一阵揶揄的欢笑。千里之外,导弹瞄准目标打过来,将那面插下去的小旗打飞了。

        这一切,梁喜华他们功不可没啊。

        打靶成功了,梁喜华也从无人区里回来了。

        英雄归兮,星座璀璨。可是他从来也不会认为他是英雄。他只是酒泉天空里的一颗无名星,只是一代代西出阳关玉门关的军人方阵中的一员。

        夏天来了。在一场复杂电磁环境条件信息之战刚拉开序幕之时,在空寂大漠工作一天的梁喜华,在归途中被一场车祸夺去了生命。同时遇难的,共有4名军官。

        妻子再度朝着弱水而来,弱水连一根芦花都承受不起,怎能浮得起4位年轻军官的生命。走到舷梯门口时,再也见不到丈夫站在舷梯下,笑在阳光里的黧黑面孔。

        见到睡熟的丈夫时,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喜华,你咋这样会诓人,用大漠上的7天,就换走了我们在一起的7个月?!还有7年?!70年呢?!

        带我去看看喜华他们的魂殇之地吧!

        路碑在离航天城10号生活区的13.5公里处,妻子发现,那里已经堆起了一堆石头。凡来酒泉大漠执行任务的官兵,每回路过这里,都要下车。洒上一瓶烈酒,点燃一根烟,再捡一块石头堆在那里,留下一颗颗心,陪伴这四个踽踽独行在酒泉大漠上的孤独灵魂。

        石堆一天天在增高,一年年在扩大,渐渐堆成了一座敖包,因为这里曾是土尔扈特人的东归之地;渐次堆成一座玛尼堆,因为西藏一代情歌之王仓央嘉措,从敦煌而来,从这里走向漠北,走向天堂。

        灵魂轻飘,直上九重霄,这里离天堂本来就很近。

        (作者:徐剑,系报告文学作家,先后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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