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大学毕业。那年暑假,我回了趟北大荒。那时,七星农场已经改名为建三江,火车站马上就要建成。离开北大荒8年了,变化挺大的。过七星河时,我请司机停了一下车,想看看桥和河。
我插队的大兴岛在七星河南岸,50年前,1968年的夏天,我从北京到大兴岛,那时七星河上没有桥,我和伙伴们是乘坐小火轮过的河。夏天的七星河很漂亮,两岸是绿色的苇草,一望无际,平铺到天边。河水清澈见底,能够看见水底的游鱼,它们看似离水面很近,贴近船帮,伸手去捞,才知道水很深,鱼离水面老远呢。远处的天空中有水鸟在飞,居然还能看到长脖老等,正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望着我们。我们整个的青春,就是在七星河畔度过的,吃凉不管酸的我们,也正好奇地望着漂亮的河水和水鸟。
那一次重返七星河时,河水瘦了很多,横跨南北两岸的七星桥,是当年我们用了几个冬天的时间修建起来的。桥的两侧栏杆前,各立有一座桥碑。说是桥碑,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的水泥柱子,比桥栏杆高出一截而已,是当时七星河桥建成的纪念。我走到桥前,桥碑上居然还是当年刻上的“反修桥”那三个凸出的大字。十几年过去了,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三个凸出的水泥大字,依然书写着岁月抹不去的历史,无语沧桑,独立斜阳。
那时,知青返乡热还没兴起,我是我们二队乃至全大兴岛第一个回去的知青,乡亲们都还健在,心气很高。那天上午,我赶回我曾经待过的大兴岛二队,队上已经特意杀了一头猪,在两家老乡家摆出了阵势,热闹得像准备过年。
几乎全队的人都聚集在那里,等着和我一醉方休。刚进农家小院,大家就围拢上来。挨个乡亲,我仔细看了一周遭,发现只有“车老板”大老张没有来。我问大老张哪儿去了?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叫道:“喝晕过去了呗!得等着中午见了!”
大老张是我们队上有名的酒鬼。一天三顿酒,一清早起来,第一件事是摸酒瓶子,赶车出工的时候,腰间别着酒葫芦,什么时候想喝,就得抿上一口。有时候,去富锦县城拉东西,回来天落黑了,他又喝多了,迷了路,幸亏老马识途,要不非陷进草甸子里,回不了家。
不过,大老张干活不惜力,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膀子力气,麦收豆收,满满一车的麦子和豆子,他都是一个人装车卸车,不需要帮手。需要帮手的时候,他爱叫上我。因为他爱叫我给他讲故事,他最爱听《水浒》。我们俩常常为争谁坐《水浒》里的第一交椅而掰扯不清,我说是豹子头林冲,他非要说是阮小二,因为阮小二是打鱼的,他家祖上也是打鱼的。那都是哪辈子的事了?自从他爷爷闯关东之后,他就会赶马车。
我知道,谁都爱说过五关斩六将,谁爱说自己走麦城呀?大老张醉酒后闹笑话的事情多了去了,他不说,我当然不会去揭他的伤疤。那一次,他的老闺女病得发高烧,他赶着马车,拉着闺女往医院赶,一路赶车,一路喝酒,路过三队前面一点儿的时候,马车一颠簸竟然把他的闺女给颠了出去,滚下了车,落在泥路上。他把车赶到医院前,下车准备抱他闺女时才发现闺女没有了,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幸亏那天夜里三队的人有事,赶着马车往场部赶,刚出三队的队口,就发现了地上的孩子,一看发着高烧昏迷着,赶紧抱上马车送医院,没等大老张的马车赶回场部,就碰上了三队的车把式,都认识,一见大老张一脸汗珠子惊魂失魄的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发生了这事,几乎全队的人都数落大老张,劝他的,骂他的,一句话,都是让他千万别再喝了。可他哪里听得进去?生就了骨头长就的肉一般,酒是无法从他的生活中像吃鱼剔刺一样将刺剔出的。
知道我和大老张关系不错,大老张老婆老找我,让我劝大老张少喝点儿。其实,我没少劝,但效果不佳,劝他的话像雨水打在水泥地板上,根本渗不进他心里一点一滴。每一次劝,他都会说:“停水停电不停酒!”然后,还是雷打不动地喝。
好几次,为了这酒,我都差点儿和他绝交,但是,每一次,看到他酒后泪流满面的样子,我的心里都非常的痛。在二队那么多知青里,他和我的关系最为密切,很多人都因为他的醉酒而远离他,甚至讨厌他,我怎么可以离开他,让他成为孤家寡人呢?再说,他确实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1974年的春天,我准备离开二队回北京,他请我到他家吃饭,我说去不了,他说咱们只是吃饭,不喝酒!我说,不是喝酒的事,是我们同学已经定好了一起聚聚。他不说话了。我临走时,他赶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两瓶北大荒酒送我。我真是哭笑不得。
重返大兴岛的那天,午饭时我也没少喝酒。两户人家,屋里屋外,炕上炕下,摆了好几桌,杀猪菜尽情地招呼,乡亲们问我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又怎么样,一个个知青都关心地问了个遍。就着北大荒酒的酒劲儿,乡亲们的热情,一浪高过一浪。
午饭快要结束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粗葫芦大嗓门,叫着我的名字:“肖复兴在哪儿了?”一听,就是大老张,这家伙,真的是等到中午才来。早晨的酒劲儿过去了,又接着中午这一顿续上了?
我赶紧起身叫道:“我在这儿!”
他已经走进了屋,大手一扬,冲我叫道:“看我给你弄什么来了。”我定睛一看,他手里拎着两条小鱼。那鱼很小,顶多有两寸来长。
他接着对我说:“一清早我就到七星河给你钓鱼去了,今天真是邪性,钓了一上午,钓到了现在,就钓上这么两条小鲫瓜子!如今的七星河不比以前了!”说着,他把鱼递给身边的一个妇女,嘱咐她:“去给肖复兴炖汤喝,我就知道你们什么吃的都有,就是没有鱼!”
有人调侃大老张:“我们还以为你喝晕过去了呢!”
大老张一本正经地说:“今儿我可是一滴酒都没有喝呢,我说什么也得给咱们肖复兴钓鱼去,弄碗鱼汤喝!酒喝多了,鱼怎么钓?”
这话说得我心头一热。自从认识大老张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一上午滴酒未沾。
鲫鱼汤炖好了,端上来,只有小小的一碗。炖鱼的那个妇女说,鱼实在是太小了。
大家都让我喝,说这可是大老张的一片心意。这时候,大老张已经喝多了,顾不上鲫鱼汤,只管呼呼大睡。满是胡子茬的大嘴一张一合吐着气,像鱼嘴张开吐着泡泡,浑身都是七星河畔水草的气味。
什么时候,有过一个人,为了让你喝上一碗鱼汤,整整一个上午专门去钓鱼?而且,是忍痛一时也好,总之戒了他一生的嗜好。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感动。独木不成林,一个地方,之所以让你怀念,让你千里万里想再回去看看,不仅仅是那个地方让你难忘,更是有人让你难忘。
我永远难忘那碗小小的鲫鱼汤,汤熬成了奶白色,放了一个红辣椒,几片香菜,色彩那样的好看,味道那样的鲜美。算一算,36年过去了,七星河还在,但是,钓鱼的人不在了。那一个上午忍着酒虫子钻心而专心地坐在那里,专门为你钓鱼的人不在了。但是,曾经有这样的一个人在,有这样的一碗鲫鱼汤在,七星河对于我便非同寻常,让我永远不能忘怀。
(作者: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