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底
军人四海为家,从西北军旅退休以后,携家东迁青岛。展眼间,离开关中故乡50多年了。步入老境,身边只有个老伴让我时常想起故园热土。
骊山华清池西边20里地,当年有一座中型规模的军用机场,我们村就在机场与西安省城之间。村庄二十几户人家,屋舍俨然,四围被荫荫大树笼罩着。村庄所在位置的上空,恰巧就是机场飞行训练时机翼倾斜着转弯的地方,是一架架飞机自东北旋向东南而回落机场时的最远的位置。因为飞行高度有限,轰鸣如雷,地面上疾疾掠过的机影比碾盘还大。夜间训练时,飞机探照灯那一柱强烈的光芒不时地投向地面,掠过村庄上空时,满院子瞬息间被照耀得一派通明,闪电一样雪亮亮的。因为训练频繁,庄稼人见惯不惊,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的老伴,是在不到10岁时,从秦岭山区迁居到我们村的。我与她说不上什么青梅竹马,初始印象却是在这里留下的。
村外四围是连绵的玉米地,东北角不远处的青纱帐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土包,土包正中是一株半搂粗的柿树。“人约黄昏后”的初恋,是人生途程中浪漫与甜蜜的巅峰,约会地点就应当是一株亭亭玉立的树下,此树不宜太粗、太老,也不宜过于低矮细嫩。这距离村庄远近得宜且又风华正茂的大树之下,无疑是我与她相会的最佳所在。
那时的乡村之夜还没有电灯。青纱帐里,人静月当空,夜深花有露,爽籁发则清风拂动,细虫鸣而自含韵致,树底下微妙会心的交流,能收获最为珍奇的惊喜。忽然间,“嗡嗡”声从东北方向自远而近,飞机上那束光柱前后左右连连挥动,离我们村子愈来愈近。抵近柿树上空时,那束光柱竟斜斜地伸进树底,照见我和她时,忽地增大了亮度;飞机很快从树顶掠过,可刚刚闪过树冠,那束光柱又从机后倏地伸将过来,仍旧直直地罩住她和我!天噢,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强烈的灯光,照亮了树底的凝视与微笑,映出了她眸子深处爱的波痕。就这样,从树冠的这一边直照到那一边,灯光纹丝不动,足有四五秒钟。
初涉爱河,有谁能不忌讳旁人呢?事情过后,我在思量:在那个飞行员的飞行生涯里,这或许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帧画面了,魔术样的灯光盯住树底,清清楚楚、须眉毕现,作为旁观者,分享了他人的欢乐与幸福,或者,只是在天旋地转之际开一个善意的、游戏式的玩笑罢了。几十个春秋往矣,不知那位飞行员是否还记得树底那不轻易示人的一幕?那一闪而过的青春影像,是否也勾起过他自己同样甜蜜的记忆?
岁月不居,城市建设迅猛扩张,我那村庄及许多故旧亲朋早已烟消云散,而这一帧特殊的画面,却还留驻在我与老伴的脑海里。
人的一生,有什么也不如有个好伴侣。进入暮年,记忆力衰退,可正因为与老伴日夜相守,让我总记起这遥远的瞬间往事。
稿酬
祖辈务农,家里没有出过读书人。我的前半生里,就没有听说过写文章变成了铅字会有稿费,不知“稿酬”二字为何物。
学校毕业以后入伍,赴各地采访,反复修改,上海的少儿出版社于1982年出版了我写的9万字的纪实文学《罗盛教》,而且很快寄来了600余元稿费。这是我第一次用笔耕耘而收获的像样的劳动果实。随军到部队不多久的老伴,见我喜滋滋的,便笑眯眯地提议:“用这些钱买一台九寸的电视机吧。”见我不吭声,她又补充:“你这书稿的最后一稿,可是我一笔一画抄写出来的,电视就算是为我买的,全家都能看。”我说:“等一等吧,等钱攒得多一些了,买个大些的;待咱日子宽展了,说不定还能买个彩色的呢。”那时的彩电,可是稀罕物。她说:“我这一辈子,能有个黑白的就很知足了,再无所求。西安产的海燕牌电视,正好600元一台,人家好像就是为咱家定做的。”
在妻子面前,我是个软耳朵。想到她高中毕业后在农村长年吃苦,而眼下携儿女随军,温饱不用犯愁了,便认可了买电视机的事。对我们的小家庭而言,这可不是一桩小事。
转眼之间,36年过去了。今年四月,《解放军文艺》刊发了我的一篇散文《女子与战将》,编辑部很快寄来将近4000元的稿酬。此文万把字,字数是《罗盛教》一书的九分之一,稿酬竟这么高。
这笔钱是汇到我的银行卡上的,我干脆默默地打了埋伏。
其所以不愿意告诉老伴,一则如今生活无忧,4000元已算不上大数目,二则想到她不守信用,30多年间家里的电视机换过不下10台,上台阶似的一次比一次先进、时髦,弃旧图新。人的爱好也是物极必反,现在她又嫌电视大了,转移精力玩手机、弄微信。在微信的使用方面,我很笨拙,玩不转时只好向她请教,她无形中已成了我的“导师”。眼下将这宗小事付诸文字,写成短文,即便发表了她也很有可能看不到,她专注于微信,往往无暇关注纸质传媒。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可我又觉得,时代潮流在不断变迁,黄昏晚景里的老人,活到老,也要坚持学到老。而今,我笔底滞涩得写不出什么了,倒是很需要搁下笔杆,与老伴一起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作者:杨闻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