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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10日 星期二

    桃源刺绣,针里繁华知多少

    ——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走笔

    作者:本报记者 唐湘岳 本报通讯员 徐虹雨 《光明日报》( 2018年07月10日 07版)

        桃源刺绣作品《戏曲人物》 光明图片

        桃源刺绣作品《仕女图》 光明图片

        桃源刺绣作品《瑞兽戏花》 光明图片

        桃源刺绣作品《蛮兽呈祥》 光明图片

        桃源刺绣传承人罗明华(右一)正在指导学员学习。光明图片

        扫一扫二维码 了解更多刺绣文化

        “经年劳累在夫家,昼出耕耘夜纺纱,新岁娘家坐半月,飞针走线巧盘花。”踏着一首本地民谣,记者走进湖南常德市桃源县郑家驿镇的桃源刺绣展示馆。那些因时间久远而变得有些破损的布面上,彩色的丝线依然散发着奇异的光,独具特色的大叶细长而飘逸,宛如在风中舞蹈的凤尾;藏于大叶间的如狮如虎如鹿如獾的“四不像”神兽,憨态可掬。而藏在这些丝线背后的,是那些掩于历史深处、鲜为人知的传承故事。

    1、五色衣 历史深处的惊艳

        “我是学美术的,第一次看见桃源刺绣,非常惊讶。它的构图跟我们平时在书本上所学的不一样,它的风格也跟我所认识的湘绣完全不同。那时我就相信,总有一天,世人会对它刮目相看。”郑家驿刺绣展示馆馆长、桃源刺绣收藏家翦永胜期待着,同时却也担心着。因为真正懂它、从小便接触它的老一辈绣娘早已青丝变白发,不少人已经去世。

        有史可查的桃源刺绣市级第一代传承人是李桂英,她出生于1889年2月,是桃源县沙坪镇人,家道殷实,绣花技术好。那时镇上临溪建有多家绣楼,不少绣娘便聚在一起倚楼而绣,口传、心授、耳濡、目染、揣摩、切磋。凭借着对自然的热爱与感悟,运用各种单、复彩色丝线,采取辫绣、盘绣、折叠绣等绣法,时而平针、时而掺针、时而游针,将生活装点得活色生香。

        楼下溪水潺潺流淌,那定格在针线里的彩色青春,渐渐褪去光泽。

        据说李桂英曾有一本绣稿,上面写着绣楼名称,只是绣稿已经无处可寻。

        还有许多绣娘们的名字以及绣品,也找不到了。

        沿着历史的溪流踏寻桃源刺绣的源头,这一缕源自民间的艺术血脉,可以追寻到夏商时期。“我们的桃源刺绣源自古代的‘五色衣’。在《水经注·沅水》便有记载。”翦永胜说。

        《水经注·沅水》中记载,相传盘瓠将高辛氏背至山洞后生六男六女,自配夫妻,生枝发叶,后裔被称为武陵蛮。武陵人喜欢穿五色斑斓的衣服,这种“五色衣服”可以说是最早的彩衣,是后来“刺绣”的根源。

        春秋战国时期,官员贵族衣着华丽。在屈原的诗句中,便多次提及华丽的衣饰。他在《九歌》中吟哦:“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他在《招魂》中吟诵:“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刺绣的轻柔罗衣,色彩华丽。这些诗句都说明刺绣品已经充盈楚国的采菱城。

        桃源刺绣最早兴盛于楚平王时期。公元前523年,楚平王召集木雕刺绣手艺人打造装饰皇室宫阙采菱城。采菱城位于如今的桃源县青林乡黄楚村。楚平王经常惩罚诛杀怠工的绣娘雕工艺人。艺人们为免于惩罚,不得不小心翼翼钻研技艺。

        楚室宫阙采菱城存在了500余年,如今无片瓦留存,而陪伴着采菱城一路辉煌的桃源刺绣则留存了下来,留存于代代绣娘的手手相传里,留存于窗帷锦饰的优雅里。

        桃源当地的文化研究者文魏,在下乡时还经常看到当地人结婚时用桃源刺绣绣品。枕头、被单等一套十件,寓意十全十美。

        只要家族中的女孩儿出嫁,桃源刺绣市级第三代传承人罗巧年都会绣上绣品作为贺礼:冬瓜枕头两端,或繁花或祥云;门帘帐沿,或花草或虫鱼;袖口领端,或瑞兽或吉果,世俗烦琐的生活,因为有了绣品的装点变得精致起来。

    2、桃源刺绣,养在“深闺”人未识

        桃源刺绣市级第四代传承人罗明华是罗巧年的侄女。罗明华说:“那时,我们到处寻找老一代艺人,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我姑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2013年,罗明华和丈夫金明辉创办文化公司,经营古玩市场。“很多藏家对桃源刺绣非常看重,想找人修补破损的时候才发现,这门手艺几乎断代了。”罗明华说,也许还有一些刺绣巧手藏在乡野间,独自灿烂,独自终老。夫妻俩决定去找寻老艺人。

        从公路转山路,找了4个乡镇近40个村。听说大山里有一位绣娘还一直在绣,赶过去得到的却是老人去世的消息。听说集镇上住着一位老绣娘,却发现老人耳聋眼花,几十年不曾拿绣针,老手艺丢得差不多了。

        “你还找什么?你姑妈罗巧年就会呀,她年轻时绣花可是一个好角。”父亲无意间得知他们的困惑,指点迷津。

        “哎呀!怎么把她忘了,我小时候就看她绣过!”罗明华恍然大悟。

        夫妻俩立马租车往山里赶。

        老人不在家,正在屋对面的山上采山茶。78岁的老人,腿脚依然有力。

        放下背篓,拿起绣针,老人有些顾虑:“我现在的针法,比年轻时要差些。我可以帮你,但要找个徒弟才行呀。”

        “我这个徒弟怎么样?”罗明华说。

        “可以,可以。”两人相视一笑。

        罗巧年翻出压箱底的老绣品,罗明华购回丝帛与彩线。姑侄搭档,系统研习桃源刺绣的传统技法。

        真正走入桃源刺绣的艺术天地,罗明华越来越惊艳于它的美。“这种美,不染尘埃,带着一种古朴而又倔强的原生态。有专家认为,桃源刺绣针法体系孕育了‘湘绣’,是‘湘绣之母’。其实它与湘绣的区别很大。”罗明华感叹。

        罗明华拿出两件作品,进行了一番比较。

        同样是动物,湘绣构图“真实生动”,有“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的美誉;而桃源刺绣注重“似是而非”,似狮非狮、像凤非凤,更善于捕捉花鸟走兽玩耍的神态。

        同样是花卉,湘绣构图真实生动,有“绣花花生香”之感,而桃源刺绣则是“花非花”“叶非叶”,更善于表现出植物的情感与神韵。

        同样是景色,湘绣重在物象的真实性和立体感,而“桃源刺绣”则重在传承本土文化特色,再现桃源地域图腾。

        “湘绣就像一幅真实生活的画卷,而桃源刺绣更像一幅充满想象的画卷,充满童真与夸张。”翦永胜介绍。

        翦永胜为了收藏桃源刺绣马不停蹄,听说哪里有一幅桃源刺绣精品被外地人购走,便想方设法将其购回。如今,他已经收藏了2000多件绣品。

        2016年春季,翦永胜在桃花源古镇艺术长廊,购置2000多平方米的四合院,将1000多件桃源木雕刺绣展示给游客。同年,他还在桃源县郑家驿、夷望溪等地,建起刺绣传承基地,基地既是培养传承人的免费课堂,也是桃源刺绣民间博物馆。

        2017年5月,翦永胜将桃源刺绣作品带进北京国际服务贸易会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展,作品获“华夏工匠”提名奖。

        罗明华和丈夫也收藏了不少桃源刺绣老作品,其中便有一幅代表桃源地域文化特征的作品《八蛮献瑞》。作品完成于清代,故事取材于距今5000年前的神话传说。相传蚩尤的故乡就在桃源西南方向的大熊山,蚩尤的弟弟们,头上都有两只角,眼睛像牛眼,鼻子像狮鼻,嘴巴像虎口,后人称蚩尤的八位似牛似狮似虎的弟弟为八蛮。

        《八蛮献瑞》几乎涵盖了桃源刺绣所有的艺术风格。

        它想象丰富、似是而非。作品中多瑞兽,多花鸟,但都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实物,给人广阔的想象空间。

        它构图饱满,有张力。为呈现八蛮英勇的特征,主体图形硕大,充满画面,其他个体陪衬,则裁肢截尾,甚至以留白的方式凸显物象的张力。

        它注重整体,色彩合理。主色调偏亮时,偏暗的用色很是节制;主色调偏暗时,与之对立的色块很少泼墨。

        它气韵流畅,含蓄优美。刺绣中可见平绣插针、错针的结构,流畅地表现不同色彩明暗与冷暖间的变化。

        湖南美术出版社原副社长邹敏讷曾赞许桃源刺绣是“东方的毕加索”。

        “桃源刺绣以夸张、变形、四不像的特点闻名海内外,是极具地域特色的原发性刺绣。这幅作品聚焦了蚩尤文化、蛮夷文化、楚汉文化三大文化的特点。”罗明华看着《八蛮献瑞》,眼神中有喜爱,也有遗憾。

        最完整的一幅《八蛮献瑞》绣品被外地藏家收藏,而桃源藏家只藏有几个片段。

    3、代代绣娘,手口相传存芳华

        “桃源刺绣手艺,其实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几乎失传。它之所以还能传承下来,和那些生活在大山深处、依然沿袭着曾经生活方式的老绣娘们分不开。张春桂老人便是一位极有贡献的老一代绣娘。”翦永胜说。

        翦永胜是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认识张春桂老人的。

        2016年5月的一天,“嘟嘟嘟”,拐杖抨击地面的声音在翦永胜创办的桃源郑家驿刺绣展馆里响起。

        一位老妇人佝偻着背,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展馆的一间房间里,摆满绣架,年轻的绣娘们正在走线。

        “奶奶,您怎么来了?”绣娘万立芬抬起头,惊讶不已。

        万立芬从小跟着奶奶张春桂学绣花。9岁时,她尝试着独自绣一双梅花小鞋垫,可是绣出来的花不像花,倒像一个个疮疤。小女孩失望地将绣布扔开。奶奶微笑着捡起绣布,拿起绣针:“绣花不能急,要慢慢来。”奶奶挑出孙女绣错的针线,细细长长的绣针,连着轻盈的丝线,在缎面上下穿插,慢慢地,一朵小小的梅花就绽放在鞋垫上。

        初中毕业后,家贫的万立芬不得不外出打工。行李箱中,放着绣针和绣线。打工几年间,箱子里便多出了100多件绣品。

        2016年,得知家乡招募绣娘,万立芬毛遂自荐。

        得知孙女专心当绣娘,还带徒弟,张春桂坐不住了:“这也是圆了我的一个梦啊,有更多的人来学是好事啊,但是不能学走样。”

        从沙坪镇王家湾的家,到孙女当绣娘的郑家驿刺绣展馆,有5公里路。张春桂拄着拐杖,走走停停。3个小时候后,终于走到展馆。

        就这样,张春桂成了郑家驿刺绣展馆的“编外教授”。翦永胜要支付拜师费,张春桂连连拒绝。

        “编外教授”隔一段时间便过来传授技艺。有时拄着拐杖走路来,有时坐着摩托车来。

        “在她身上,我们不仅欣赏到老一辈民间艺人美的绣法,更领略了淳朴美丽的心灵。”翦永胜说。

        如今,张春桂祖孙两人都已成为桃源刺绣县级传承人。

        “桃源刺绣南北两方各有所长,南面以花鸟为主,北面以绣戏曲人物为主。我姑妈擅长绣花鸟,要真正传承好桃源刺绣,还得拜擅长绣戏曲人物的老艺人为师。”罗明华说。

        2015年10月,罗明华夫妻俩打听到桃源观音寺乡大山里有一位年事已高的绣娘,名叫敬桂芝。

        第一次寻觅,山路弯弯,迷失方向,见天色已晚,只好返回。

        第二次进山,终于找到敬桂芝在半山腰的家,可门锁上了。

        第三次光顾,敬桂芝偏头疼发作,正在乡镇医院治疗。

        第四次拜访,敬桂芝已康复在家,正戴着老花镜,拿着绣花针。绣布上,一幅《刘备招亲》快完工了。

        要接老人出山为师,敬桂芝七分惊喜三分犹豫。

        “我晕车。不怕你们笑话,活了80岁,我还只在解放那年去过一次县城呢!”敬桂芝老人有些难为情。

        “您老第一次进县城,看的是新中国;这次您进县城,是给桃源刺绣带去新希望啊!”金明辉不想放弃。

        “你说得对,不能把手艺带到棺材里去!我跟你们走,坐不了汽车,就坐摩托车去!”敬桂芝下定了决心。

        距县城80公里,山路险峻。

        一辆小轿车,一辆面包车,一前一后护卫着匀速行驶的摩托车。

        面包车里的医护人员随时待命。

        走走停停,近10个小时后才到县城。

        进了县城,车队直奔医院,金明辉带着敬桂芝做全面检查。

        “老人家,您太了不起了,您这是用生命支持桃源刺绣啊!”

        第二天,敬桂芝就坐不住了,非要去桃源刺绣培训基地看看。

        墙上挂满刺绣作品,屋里摆满绣架。一个个年轻的身影忙着穿针走线。

        敬桂芝看看墙上,摸摸绣架,连连感叹:“好啊,还有年轻人喜欢绣这个,好啊!”

        接连7天,敬桂芝和年轻的绣娘们探讨针法、点评作品,并将自己的绣法和盘托出。

        就这样,老艺人的工艺,终于被传承下来。

        从2016年开始,桃源县启动“非遗+扶贫”工作,由宣传部牵头,联合湖南省文理学院专家学者、本县刺绣产业带头人、收藏家和手工爱好者成立桃源美术文化研究院,开展桃源刺绣理论研究、产业发展规划指导,并且将刺绣传承与精准扶贫结合起来,成立桃源刺绣培训中心。培训班为学员免费提供刺绣材料及午餐,优先选用贫家妇女参加培训。学有所成的绣娘可进入县城漳江镇的传承基地工作,或者在家刺绣,基地对成品进行回购。大的作品卖到数万元,小的刺绣丝巾卖到千元。桃源县总工会还将桃源刺绣纳入“一户一产业工人培养工程”项目,在场地租金减免、项目资金等方面给予支持。

        “桃源县是一个劳务输出大县,全县98万人,有28万人在外打工。我们想通过桃源刺绣的培训,将年轻人留在家乡。”桃源县文体广新局党组书记郭国球说。

        “非遗+扶贫”,让曾经远在外地打工的妈妈们纷纷回家创业。郑家驿乡五里村的胡金美,曾在广州打工10年。回到家乡,拿起绣针,既能照顾老人和孩子,每月还有两三千元收入。

        如今,在“非遗+扶贫”项目的带动下,桃源县妇联联合县人社局等部门,依托凌津滩、郑家驿、漳江等乡镇桃源刺绣示范基地,按照“公司+基地+妇女”的发展模式,带动1700多名妇女在家门口就业,其中就有200多名打工妇女回乡当绣娘。不少绣娘通过手中的针线脱贫致富。

        “桃源刺绣是一部感性化的人类装饰艺术史,也是一部桃源女子追求幸福、崇尚美好的人文史。我们期待着,这部立体的民间艺术画卷,能被更多的人读懂;期待着民族传统瑰宝在新时代发扬光大;期待着更多新一辈传承人,不仅将老一辈绣娘的针法技艺传承下去,更将她们对于艺术的热爱与执着传承下去。”翦永胜说。

        (本报记者 唐湘岳 本报通讯员 徐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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