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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27日 星期三

    生活的舞台

    ——读《长日入夜行》

    作者:耿韵 《光明日报》( 2018年06月27日 13版)

        尤金·奥尼尔

        《长日入夜行》舞台照

        当尤金·奥尼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被评价为“体现了传统悲剧概念的剧作具有的魅力、真挚和深沉的激情”。他出生于纽约的一个演员家庭,从小跟随父亲的剧组到各地演出,成年的奥尼尔做过水手、小职员、淘金者,甚至无业游民,这些经历也为他日后创作提供了苦涩、真实,却带着刺痛感的叙事背景。

        《长日入夜行》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戏剧,奥尼尔首次将自己的青年岁月和家庭生活公布于众,依赖吗啡的母亲,潦倒的演员父亲以及与酒度日的哥哥,剧本的场景发生在他们消夏的别墅里,描述了一天之内的四人生活。

        奥尼尔在剧本的扉页上题词,将其献给妻子,以此作为结婚十二周年的礼物:“我用血和泪在这个剧本里写下了我早年的辛酸,现将剧本的原稿赠给你。对于这个庆祝快乐的日子来说,这份悲哀的礼物并不适宜。但你会理解我的用意的。我将它看作是对你的爱和温柔的一个赞美。正是你的爱和温柔给了我爱的信念,使我终于能够面对我已死去的亲人,并写下此剧——怀着对厄运缠身的蒂龙一家四口深深的怜悯、理解和原谅之情”。在奥尼尔的笔下,过去那段从不愿提及的青年生活,被托付给生活的舞台中那闪着救赎微光的“怜悯、理解和原谅之情”,留下观众的惊愕与回味。

        奥尼尔并不想仅仅向观众描述那段岁月,而是想试着理解曾经的父母与自己,因此,在剧本中,我们看到的是主人公爱德蒙对哥哥杰米、父亲詹姆斯和母亲玛丽的生活和心理状况的叙述,通过对白、心理描写,甚至天气、大雾的衬托使读者意识到,剧中人物在生活中的幻想与孤独、渴望与伤痛、爱与遗忘,依然上演在无数的现实家庭生活之中。

        母亲玛丽给人最明显的印象是极端的神经质,她焦虑着发胖的身体、变白的头发,她的自我像生病了一般,时刻需要另一种吗啡——来自家庭成员的安慰和肯定,她忧虑着所有的生活细节:觉得这里不是自己想要的家、不喜欢这个城镇、不喜欢这里的人、家具太便宜、没有遇到体面的人家、不喜欢邀请别人到家里来。对忧郁的玛丽来说,遮遮掩掩是必要的,她企图隐瞒再次服用吗啡的事实,不断地摆弄着头发。她对被爱的想象、期盼和依赖,就像一种情感上的特效药,她想表现对丈夫詹姆斯的爱,却又掺杂着太多的不甘,过去的回忆总是使她刚在内心感到爱情的甜蜜或满足的瞬间,曾经的孤独、失望、空虚、痛苦的记忆便接踵而来。她渴求回到少女时代修道院的生活,那个充满了梦幻的少女岁月,但她一再向爱德蒙描述的青春时光,并非完全真实的回忆,而是携带着幻想、自我安慰和浓缩的情绪,沉重得像剧中让人永远看不清海岸线的雾,让她在清醒与疯癫之间徘徊着。

        在整个作品中,不同人物串起的情感是混杂的,就像剧本开头所写的那样,在两对双扇门之间靠着墙放着一架小书橱,上面挂着莎士比亚的画像,里面放着巴尔扎克、左拉、司汤达的小说;叔本华、尼采、马克思、恩格斯、麦克斯·史透纳的哲学和社会学著作;易卜生、萧伯纳、斯特林堡的剧本;斯温伯恩、罗塞蒂、王尔德、欧内斯特·道森、吉卜林的诗集,这是并置在一个小空间里的智慧,小说、戏剧、哲学、诗歌、社会学像剧中不同的人物描绘的过去时光一样,被观众凝视、翻阅和探究,被幻想和叙述:哥哥蒂龙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重复着自己的理想,主人公爱德蒙在波德莱尔的诗句中念叨着自己的哀伤。

        剧本中的人物在相互的体谅、指责中探索着转化和改变痛苦的方式,读者总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在人物之间刚刚要产生交流的瞬间,便转向带有指责性的话语,继而以无奈或“这也没有办法”的字句结束了并不是对话的对话。而这种带有指责性质的争论总是悄悄地演变为一种稍微变形了的自尊心:玛丽在剧中不断整理发型的动作、故作镇静的语气,对自己生病时蒂龙请了要价便宜的医生,使自己染上了吗啡瘾的指责;杰米认为是自己才是爱德蒙在文学领域里的启蒙者;蒂龙辩解自己选择不断重复上演一门热门剧,是为了贴补家用而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每个人一直逃避的、细微的、牵扯内心的疼痛被争吵无限放大。

        奥尼尔在这部戏剧中,展现着一个家庭内部的矛盾、温情、欲望、幻想、爱、对抗、理解和无奈:他们在主人与旁观者的身份之间转换,语言中带着苦涩和讽刺,他们辩论、争吵、和解,短暂的理解和温情,绵延不断的幻想,麻木又敏感的神经,他们逃避、伪装和缄默,指责、自责和愧疚。它像一面真实生活的镜子,普通得像每一个家庭都会经历的那般,沉重又哀伤。对奥尼尔来说,或许这是一部对他自身而言具有治疗意义的作品,它对过去岁月的叙述足以抗衡弥散在一生中的焦虑和苦痛。爱常常没有恨那么有力量,但爱或许是语言的密码,正如奥尼尔在扉页上所写的那样,通过讲述,通过母亲的叙述,他会以母亲的视角对父亲有所责备,反之亦然。如果说我们所从属的那个民族、社会群体的历史塑造着我们的历史意识,那么家庭也在塑造着我们对于日常生活事件中的视角、情绪和理解方式。最终,奥尼尔选择了面对这段回忆,在他看来,在人生这出剧目昏暗的舞台背景中,唯一的清晖就是爱、理解、怜悯和原谅。

        (作者:耿韵,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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