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美的言说,凡大诗人都是言说大家,各有其独特言说方式。杜甫诗歌能够感人至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放大的言说方式。何为放大的言说方式?简言之,就是杜诗写某一事物,常常不限于该事物,而是将其投射到其他更大的事物,以此增强表达力度。如《北征》写安史之乱中杜甫回鄜州探亲与家人相见时“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两句。在“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日子里,诗人与家人音信阻绝,生死不知,终于相见,悲喜交集,失声恸哭。但诗中没有直接写如何哭泣,而是将室内哭泣投射到室外松涛和流泉上:哭声仿佛在松涛中回荡,泉水幽咽仿佛在与人一同哭泣,给读者以深深感染。再如《新安吏》,朝廷紧急征调“中男”入伍,于是出现了凄惨送别场景:“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亲人生死离别,哭声如同白水东流呜咽不止,仿佛回荡在青山中久不停歇。想来人的哭声如何能在松涛中回荡?流水幽咽如何能帮助人哭泣?青山如何能留住人的恸哭?然而无人计较这些是否真实,但觉被痛苦场面深深震撼。这就是放大的言说方式。
放大包括空间、时间、数量、程度等多种内容。“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遣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高歌激宇宙,凡百慎失坠”(《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是放大空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登楼》),是放大空间和时间;“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兵车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古柏行》),“恸哭苍烟根,山门万重闭”(《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是放大数量;“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八哀诗·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别房太尉墓》),是放大程度。而“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既是放大数量,也是放大程度。
放大又有主动、被动、有理、无理等多种情况。“恸哭松声回”,松涛声因哭声引发,是被动反应;“悲泉共幽咽”,泉水幽咽,是主动替人伤心。“高歌激宇宙”,“牵衣顿足阑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兵车行》),“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阁夜》),是物象被动反应;而“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又是物象主动作为。这些放大有时合理,有时不甚合理。“哭声直上干云霄”,是合理放大;而“犹有泪成河,经天复东注”(《得舍弟消息》),“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就不太合理。但无论是否合理,读者都信其真有。就如同“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一样,读者读之但觉李白才高,而不会在意李白作诗是否真能引来风雨,真能令鬼神哭泣。
除了抒情,放大式言说还可以用来叙述、议论、祈愿和赞美。如“漂荡云天阔,沈埋日月奔”(《赠比部萧郎中十兄》),是叙述;“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可叹》),是议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是祈愿;“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同元使君舂陵行》),“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赠翰林张四学士》),又是赞美。
放大丰富了言说内容,加深了言说印象,渲染了言说氛围,使言说臻于极致:程度无以复加,时间已至无穷,空间已到边界,道理已达普遍。如《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国家已经残破,江水依然流淌,杨柳仍旧翠绿,却不见了杨家姐妹欢纵游宴,大唐盛世从此一去不返。深深的幻灭之感就像无休无止的江水永不停歇。再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诗人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饮酒放歌,憧憬还乡。诗中将快乐心情投放到“白日”和“青春”两个意象上。“白日”令人心情开朗,“青春”给人以生命活力,而“作伴”一语更是增添了无限暖色。“妻子山中哭向天”(《徒步归行》),“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羌村三首》),哭泣常有,向天而哭,表明痛苦已到极限。“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公孙大娘剑器舞蹈之绝妙使天地都为之感动。其他如“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前出塞九首》)等等,无不将言说程度推到极致。“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古柏行》),“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无不把说理上升至人生普遍之理。这种追求极致的言说方式,与诗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目标恰相一致。
放大式言说是杜甫圣者情怀作用于构思方式后形成的表达习惯,不是夸张、拟人等修辞技巧所能概括的。杜甫是诗圣,圣人精神世界属于天地境界,但觉天地万物都与自己痛痒相关,所谓“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诗人见花而流泪,因为国难当头;见飞鸟而惊心,因为不得自由。“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斑”(《滕王亭子三首》),“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万物细微变化都能引起他心中的悲喜。杜甫将人之情感转移到自然物象,将个人活动放大到宇宙天地,是思维特点使然,而非修辞技巧使然。
由于心怀宇宙,所以在他的思维中,自身与外物,渺小与广大,都转化为意兴,之间没有任何界限。诗中大小远近表现的是诗人的心理距离,而非客观距离。沈括《梦溪笔谈》批评杜甫《武侯庙柏诗》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二句不真实:“四十围乃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也……此文章之病也。”而诗评家却不认同这种指责。葛立方《韵语阳秋》云:“余谓诗意止言高大,不必以尺寸计也。”诗的空间距离在诗人之间完全可以理解,没有人指责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是否真实。在诗人的思维中,所有物象都可以化为诗兴。“感激时将晚,苍茫兴有神”(《上韦左相二十韵》),“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杜甫特别强调以意兴作诗。放大式言说正是其意兴思维的体现。“赋诗宾客间,挥洒动八垠”(《寄薛三郎中据》),“诗尽人间兴,兼须入海求”(《西阁二首》)。诗人只管挥洒心中所思所感,读者思维只管随其意兴自由流动,感受一幅幅阔大画面和各种强烈情感带来的冲击和震撼。杜甫作诗追求老成的创作境界,“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敬赠郑谏议十韵》)说的正是其自由想象、任意挥洒的老成境界。
杜诗的放大式言说丰富了诗人的创作经验,直接影响到后世文学创作。如白居易《咏兴五首》其三《池上有小舟》:“身闲心无事,白日为我长。”皎然《花石长枕歌答章居士赠》:“南山有云鹄在空,长松为我生凉风。”元杂剧《窦娥冤》中窦娥抒发冤情最高潮时所唱“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等,则借鉴了杜甫“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等诗句。
(作者:郭丽,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