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家乡田野上时常可以见到高矮不一、形状各异的水车。那水车,夏天或为碧青的庄稼地所遮,或为葱郁的村树所藏;秋冬则兀立于田野、圩堤,为乡野的清秋严冬平添些许肃杀、苍凉的景象。
苏北水乡一带,常见的水车有两种,一种风力的,一种人力的,均是给农田上水用的。风力水车靠的是风,一有风,只要给水车挂上风帆就成,挺省事。乡里人又叫这种水车为洋车。人力水车,顾名思义,是靠人工操作的,无风帆,架子小,构成亦简。
人力水车靠支撑的架子、一根转轴、一副翻水用的槽桶组成。那架子多半安置在田头圩堤上,临近河边。两根竖杆在地上固定好,在适宜的高度绑上根横杆,供踏水车的人伏身子用。竖杆、横杆多半为村树制成,并不考究。转轴便是安装在这架子的正下方,稍稍离地,能转就行。制此轴,工匠得精选既粗且直的上好木料,因为转轴中间要安装钵轴。钵轴比常见的洗脸盆还要大,通常是用陈年大树根段制成,挺沉。踏过人力水车的都晓得,这钵轴,沉好,转起来有惯性。钵轴上安了一颗颗“齿”,短且粗,恰巧与槽桶里的莲轴咬合,将动力传给槽桶里的水斗子。在钵轴的两边,安有叫“拐”的玩意儿——在转轴杆上凿好洞口,插上粗短的杆,再在杆子顶头加个档,一个形似小木榔头的“拐”便成了。有了“拐”,踏水车的只要踩到上面,转轴便转了起来。最终的成效是通过槽桶来体现的——长长的敞口槽伸到河里,莲轴上的小斗子将汩汩的河水车上岸,流进干渴的农田。
踏这种水车是有讲究的,伏身横杆要轻,脚下踩“拐”要匀,身体重心要随腿部的抬起踏下而稍稍后移,与众人要默契配合、步调一致,否则便有洋相出。身子死伏横杆上,脚下显短啦;重心过后,摔成“仰头巴”啦;脚下踩不匀,跟不上“趟”,老被“拐”打啦;实在支持不住,双手紧握,身子一弯,两腿一缩,“吊田鸡”啦……这些,早些年到苏北农村干过活的知识青年,多半是有体会的。说到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踏个水车,那是十拿九稳,小菜一碟。
开秧门了,盘了田,要上水栽秧,这人力水车算是派上大用场了。天没亮,女人去秧池拔秧苗,几个男劳力便照队长的吩咐上了水车,他们得赶在女人们秧苗拔好之前,先上一阵子薄水,好让她们下手插秧,这样,不耽搁工夫。一大早,力气有的是,几个要强的男人,一上水车,脚下便虎虎生风,转轴飞速盘旋,只听得哗哗的河水翻上来,下了田。几袋烟的工夫,原来黑乎乎的田,变成白茫茫、水汪汪的。这会儿,男人们才缓了步调,下了水车,相互逗趣、笑闹。缓口气之后,再上水车踏一阵子,拔秧、插秧的妇女也就到田里了。此时,天色已大亮,十几个妇女一字儿在水田里排开,开始栽秧。赶了早工的男人们,便一齐下了水车,坐到田埂上,从自家女人或孩子拿来的粥箬子里,取了碗筷,再从粥盆里倒出粥,呼呼地喝起来,一边嚼几根苋菜,有滋有味的样子,似乎皇帝老儿的御膳也不及呢。
填饱了肚子,水田里又多了些红红绿绿的花头巾、花衣衫在移动,踏水车的男人们,情绪便来了,再上水车,那呼呼的车声更响,槽桶里翻上来的水更涌。这当儿,不知哪家媳妇嗓子发痒了,亮开喉咙,栽秧号子便在水田上空响起来:
一块水田四角方,
哥哥车水妹栽秧,
要想秧苗儿醒棵早哟,
全凭田里水护养。
啊里格桑子,啊里格桑子,
全凭田里水护养。
既然开了头,就没有不和的理:
一块水田四角方,
哥哥车水田埂上,
妹妹栽秧在中央,
妹妹心灵手又巧哟,
栽下秧苗一行行,
好像栽在哥的心口上,
啊里格桑子,啊里格桑子,
哪天和妹配成双。
唱着唱着,栽秧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便笑闹起来。平日里,一句话只消半天工夫,便能传遍整个村子,尤其是某家姑娘相上了某个小伙之类的事,更容易在这群女人间传开。有在场的,闹将起来,相互纠打着,玩笑过了头,跌在水田里,泥人儿似的,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秧田里一闹,水车上的男人们自然不会安神了。于是,踏着踏着,走神了,脚下跟不上“趟”,脚被“拐”打得生疼,只好出洋相,“吊田鸡”了。
就在这嬉笑取闹之中,日头渐渐升高了。阳光下,原本水汪汪的水田里,生出了疏密有致的秧苗儿,竖成线,横成行,绿生生的,那个鲜活劲儿,活脱脱一群蓬勃的小生灵呢。望着充满生机的水田,人们的眼中毫不遮掩地生出几许幸福、几许希冀。
(作者:刘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