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互鉴】
中华文明与远在美洲的玛雅文明有不少相似的地方。本刊曾在2017年12月1日刊发过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李新伟撰写的《玛雅文明中的月神玉兔》,介绍两个文明中关于月亮文化的异同。今天,本刊再次邀请他为读者们介绍两个文明的另一个相似点——龟崇拜。
壹
中国最早的龟崇拜的证据发现于地处淮河流域的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在距今8000余年的贾湖墓葬中,常以龟甲随葬。龟甲中常有小石子,个别龟的腹甲上,刻着类似甲骨文的符号。距今约7000年前后兴起于淮河下游支流汶水和泗水流域的大汶口文化继承了这个传统,墓葬中仍然流行以龟甲随葬。关于这一时期龟甲的功能,其说不一。因为龟甲内多有石子,有学者认为是绑在腿上和胳膊上的响器,在舞蹈时沙沙作响。
距今5500年前后,中国各地区的史前社会几乎同步进入跨越式发展的灿烂转折期。新生的社会上层需要新的意识心态树立威望,维护统治。于是龟崇拜有了新的表现形式和内涵,并广泛传播。
安徽含山凌家滩墓地出土了写实的玉龟,在其腹甲和背甲之间,夹着刻画出北极星和维系天地的“四维”的玉版;还出土了一种玉筒形器,是抽象的龟的身体。大汶口文化出现了形制相同的骨雕筒形器。辽河上游的红山文化典型玉器中,既有写实的龟,又有筒形抽象龟体,还有身体呈“勾云”状的龟形器。很明显,龟崇拜此时是与宇宙观密切相关的。先秦文献中有关于龟为宇宙模型,龟背隆起像天、龟腹平整像地的记载,其实这一观念早在5000多年前就已经形成。
长江下游距今5200年至4300年的良渚文化,继承了凌家滩的传统,仍然有玉龟。但此后,龟崇拜迹象不明,直到商代才蓬勃复兴:龟甲成为灵验的占卜工具,取形于龟腹甲形状的“亞”字,也具有特殊内涵。商王大墓均为四墓道的“亞”字形,商青铜器铭文中,族徽常有一个“亞”字形外框。但商人重龟同样是因为龟为天然宇宙模型,还是有新的内容?这是仍有待探讨的问题。
贰
用龟壳制作响器,在北美洲和中美洲有悠久的传统。考古发现,距今5000多年的古初时期(Archaic),这种响器即已成为墓中常见的随葬品。但当时龟在人们心中是否具有宇宙观的内涵还不明了。在被称作“中美洲母文明”的奥尔梅克文明时期(距今约3500年至2400年),中美洲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创世神话,并成为萨满式宗教的核心内容。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所藏的一件玉龟表明,龟为大地的观念当时可能已经出现。但总体而言,龟的形象在奥尔梅克文明中并不多见。拉文塔(La Venta)遗址出土了一个距今约2400年、长2.8米的石棺,上面雕刻着代表大地的巨口四足神兽,背上萌发出茁壮的幼苗,其形态与龟相去甚远,更像头部夸张的鳄鱼。
玛雅文明中,鳄鱼仍然为大地的标志,但龟已经成为更重要的漂浮于冥初之海的大地的象征。玛雅前古典时期的圣巴特洛(San Bartolo)壁画中(约距今2200年),已经出现精彩的玉米神在大地之龟体内重生的画面。大龟的身体为如同“亞”字的四瓣花形,腹中有三神,左为雨神查克,右为水神,居中的玉米神颈挂龟壳之鼓,左手执鹿角,右手高举,似在击鼓而舞。在玛雅观念中,玉米的收割、播种和生长对应着玉米神被砍头而死,进入冥界,再获重生的循环。玉米是玛雅人最重要的农作物,玉米神的重生也就成为玛雅宗教中最重要的内容,玛雅创世神话《波波乌》中对此有详细描述。圣巴特洛壁画与《波波乌》的记载有很多可以互相印证的地方,表明此创世神话的原型在2000多年前就已经形成。四瓣花形在奥尔梅克时期已经成为非常重要的符号,表示人间与冥界和天界的出入口。圣巴特洛壁画中,身在四瓣花中的玉米神已经完成重生,正要从这个出入口回到人间,带来万物复苏。
进入玛雅古典期,描绘玉米神从大地之龟中重生的绘画和雕刻成为玛雅宗教和艺术的重要主题。最为生动的画面出现在波士顿美术馆所藏的线绘陶盘上:身上有象征冥界的骷髅的双头大地之龟背甲裂开,羽冠飘逸的玉米神赤身而立,如破土而出的玉米新苗。两侧是战胜冥王、成功拯救父亲的英雄孪生兄弟,一个以瓶浇水,如灌溉初生的玉米;一个献上鲇鱼(已残,只有鱼尾可见),助其重生。相似的场面也出现在另一件玛雅陶杯上,龟背的裂口被表现为四瓣花形,强调玉米神重生之地是人间与冥界的出入口。
科潘遗址的C号石碑(stela C)和其祭坛,则以更宏大的形式表现了这一场景。该石碑竖立于科潘王宫区仪式大广场内,是科潘第十三王为纪念玛雅长历法9.14.0.0.0(公元711年12月15日)这一重要日子而立的。石碑双面都雕刻着身如通天树的十三王形象。面向东侧的十三王面容年轻,如初生之日;面向西侧的十三王颌下戴假须,面向落日,腰间的垂带有象征冥界的水莲花装饰,怀抱的双头蛇形仪式杖蛇口大张,探出上半身的神灵手持玉米神头颅。石碑西侧横卧着一只巨大的大地之龟祭坛,站立在西侧观看,石碑如同从龟背破甲而出,像获得重生的玉米神一样。科潘王宫区由多个广场和金字塔组成,广场象征冥初之海,金字塔则象征圣山,十三王就是在这特意营造的天地初开的壮丽场景中,在萨满式的致幻通神的状态下,重演着玉米神历尽磨难、从大地之龟中复活、开启时间新纪元的英雄事迹,带来科潘王国的万物更始,欣欣向荣。
以龟为响器的传统在玛雅古典期仍然盛行。博南帕克(Bonanpak)遗址壁画中的盛装鼓乐队中,有三人左手执被染成黄色和绿色的龟壳,右手执鹿角击打。在一件玛雅彩绘陶器上,玉米神刚刚从龟壳中完成重生,怀抱装满玉米种子的口袋。其右侧,有雨神、黄貂鱼神和美洲豹神乘舟前来迎接,准备护送玉米神渡过冥初之海。居中的黄貂鱼神左手抱着硕大的龟壳鼓,下面为表示黄色(玉米成熟的颜色)和珍贵之意的K’an字符号,右手执鹿角槌,正欲击鼓助力。
龟,这一特殊的两栖动物自史前时代便在中国和美洲都受到青睐,被用为天然的乐器;随后,又同在文明演进和社会复杂化的关键时刻,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内涵,成为社会上层创制新的宇宙观、新的创世神话、萨满式的新宗教观念,以及新的仪式活动的重要道具。在中国文明的演进中,中国各文化区的碰撞以及外来文明的影响,使萨满式宗教观念自商代以后逐渐式微,龟崇拜也逐渐民间化。但孤悬海外、与旧大陆文明鲜有接触的玛雅文明中,萨满式宗教则日益丰富、深邃,绽放出别样的文明之花。大地之龟也一直漂浮在玛雅人的宇宙中,孕育着玉米神和万物的一次次重生。
(作者:李新伟,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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