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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8年04月13日 星期五

    泉州的几幅画面

    作者:彭程 《光明日报》( 2018年04月13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编者按

        穿越历史的长河,宋元时期,泉州成为当时东西方国际贸易的桥头堡、世界性的经济文化中心,泉州港(古称“刺桐港”)曾出现过“涨海声中万国商”“市井十洲人”的盛景。而今时过境迁,但泉州一直重视对海上丝绸之路地位与作用的传承,在“一带一路”倡议下,打造新时代对外交流的桥头堡。近日,几位作家走进泉州,以文学的方式带领我们穿越时空,一窥这座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上重要的起点城市。

        丰裕给人带来的困扰,有时并不比匮乏少。到一个陌生地方,如果可看的内容太多,常常会有无所适从之感。仿佛一位贪嘴的食客,眼前摆满了佳肴珍馐,每一样都色香味俱佳,他难免会犹豫:该从哪里下箸才好?

        那么,这个下午,在西斜的阳光照耀下,在我的眼前,泉州城古老的西街上的众多美味特色小吃,正是这座城市的丰富性的一个隐喻吗?

        甫到泉州,在宾馆报到住下,接待人员就发来微信,第二天有半天的活动是分头进行的,让参加采风活动的每个人,在若干条线路中挑选一项,原则是一人一地。同行者中有过去来过的,取舍比较容易,也有功课做得充分的,选什么也成竹在胸。我却是第一次来,事先也不曾准备,就不免茫然了,只好随意地选了一个项目报上,而因为已经有人报名,又被调剂到另外一个地方。

        事实证明,无论怎么选择都不会错。此次所列入的这些内容,都是被时光充分遴选过的,被众口一辞地称道的。不够格的,进不到这个名单里。不,也许换一种说法才更准确:还有不少同样够格的,仅仅因为名额限制未能入列。

        一座怎样的城市,才能拥有这样丰沛饱满的底气?

        时光烟云的深处,多少曾经名噪一时的城市,已经湮灭得无影无踪。然而,也有一些地方,犹如被舞台上的追光牢牢圈定了的目标,想起来时,脑海中会有一片光亮。泉州就是这样的地方,悠久丰厚的历史和文化仿佛一股强大的浮力,将其从时间的深渊中托举出来,用一种鲜明的画面感凸显了它的存在。

        这个明亮的画面中,会有一片热烈鲜艳的红色,光雾一样地闪烁和漾荡。

        那是刺桐花盛开的颜色。这座城市,五代时曾经遍植刺桐树,以此得名“刺桐城”。在街巷漫步,经人指点,从众多的树种里,见到了这种被到过泉州的历朝文人反复吟咏过的高大乔木。目光沿着它的粗壮而光滑的树干,攀爬到半空中华盖般铺展开的树冠上。现在正是花事最盛的时间,看不到几片绿叶,一树的灼灼花朵,极像鸡冠的形状,恣肆地开放,仿佛悬浮在空中的火焰。尽管现在刺桐树的数量远远无法和繁盛期相比,但现有的这些,已经足以让我想象到当年花树绽放时,整个城市上空云蒸霞蔚的胜景。

        我仿佛看到,在刺桐花的笼罩下,当年的生活盛大而喧哗地展开着。

        早在遥远的十多个世纪前,一个让来自全球各地、见多识广的旅行者惊叹羡慕的地方,会有着怎样的模样?岁月逝去如同流水,好在各种文献里的记载丰富而确凿,完全可以描绘出一幅气势恢宏的画面。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宋元时代的“东方第一大港”,十二世纪初期,城市人口就已经多达50多万,与世界上100多个国家和地区通商贸易;“市井十州人”“涨海声中万国商”“州南有海浩无穷,每岁造舟通异域”……众多诗文状写了它的盛况。其繁华程度,让马可波罗惊叹“难以想象”,而城市的夜晚因为被灯光映照得仿佛白昼,被另一位意大利犹太商人雅各称誉为“光明之城”;七下西洋的郑和舟师,两次驻扎于这里的后渚港,并举行了祈风祭海仪典……在脑海中,我将这些生动的素材片段,拼接成一幅印象派风格的泉州记忆。想想看,那样一种绚丽、喧哗和热烈,岂不是颇像梵高、莫奈、雷诺阿们的画风?

        当然,这幅写意画仿佛一部大书的封面,首先是为了把读者的目光吸引过来。要真切地体会书中的魅力,还需要翻开书页,细细阅读。和描绘北宋汴京繁华的《清明上河图》一样,局部和细节也是一座城市的魅力构成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是最为生动精彩的表情。要获得这些,就需要做实地的踏访,通过观看和触摸,感知它真实细密的肌理,发现它的幽微精粹之美。

        此刻,我步履所至,正是这座古城里古旧建筑的辐辏之处。

        属于我的半天的单独行程,是参观泉州保存最完整的古街区,它们集中分布于西街一带,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走在这里,骤然间仿佛跌落进了过去的岁月。在漫长的时光中,西街是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仿佛一个人身上的动脉血管,在它的两侧,是多条窄而深的小巷,如同一条条毛细血管。我踅入小巷深处,脚下青石板的小路,两旁斑驳的墙砖,树荫遮掩了整个小院子的老榕树……处处都打上了光阴的烙印。这里的建筑都极具地方特色:一处处旧式的普通民居,朴素齐整,逼仄而有序,不少房子里仍然住了人,飘散着浓郁的烟火气息;古代官宦之家的大厝,循了官阶规制建造,中轴对称,数进院落,宽阔敞亮,精致考究;泉州是著名侨乡,自东南亚衣锦还乡的华侨建造的、被本地人称为“番仔楼”的洋楼,有着鲜明的南洋风格,巍峨壮观,外廊和阳台美轮美奂,如今又成为先锋艺术和文化创意产业的展厅。

        陪同我参观的是两位当地的年轻人,对家乡的自豪感,让他们的讲解生动精彩。比起走马观花的游览,这种专题性质的观赏,让我获得了更为细致也更为专业化的建筑文化知识:“出砖入石”的闽南建筑外墙样式,白色的石块与红色的砖瓦错落交织,点、线和面之间,有着和谐的韵律;墙脚处湿滑的苔藓,墙头上攀援的藤萝,一株芭蕉树,一盆杜鹃花,点染出蓊郁的生机;目光抬起,向窗棂和屋顶上望去,燕尾脊线条优美,活灵活现,小小的滴水檐,有着金鱼、水鸭、麒麟、狮子等造型,各种檐雕、砖雕、窗雕和剪瓷上,方寸之间,精致地雕刻着民间传说、人物故事、仙花灵草和祥禽瑞兽。它们精致细腻,无疑于一幅幅工笔细密画。建筑是文化的重要内容,更是它的生动载体。如果说,泉州是世界海洋文化版图上一处坚实的地标,那么古城腹地的这些建筑,则充分展现了华夏文化中浓郁的地方特色。

        走出深巷,又一次站在热闹的西街上。老街店铺林立,人流如潮,一千多年来都是如此。这里的美食摊位众多,单单是招牌上的这些名称,恐怕就能让人喉结蠕动:蚵仔煎、姜母鸭、土笋冻、面线糊……不少地方排起了长队。从那些闲适的表情和轻松的笑容中,你能够体味到市井的、庸常的生活中蕴含的幸福。不由得想到那句话: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眼前这一幅画面,便是最好的诠释。

        和今天一样,一千多年前行走在这条街上的人,只要抬头,就会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两座屹然挺立的石塔,仿佛一对双胞胎兄弟,一东一西,相距两百米左右,矗立在连绵一片的屋脊之上。这就是建于公元七世纪的唐代开元寺里的东西塔。它们提示着,这里不独是繁华鼎盛的都会,还是一片信仰炽热的土地。

        当年的泉州作为东方大港、世界性城市,吸引了普天之下的人们前来游历和生活。史料记载,在宋末元初的全盛时期,仅在此居住的阿拉伯人就达三十万之众。除了本土的道教和佛教,世界上的各种主要宗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犹太教、摩尼教等等,在这座城市中都有自己众多的信众,因此泉州有“世界宗教博物馆”之称。这些不同信仰的教徒们,自然也要为各自的灵魂,寻找一个安放的场所,因此泉州的庙宇和教堂众多,据统计现存建造时间达千年之久的就有五十多座。不同宗教、多元文化之间融洽交融,和谐相处,堪称创造了一个奇迹。因此,泉州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全球第一个“世界多元文化展示中心”。

        很自然地,此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另外一幅画面。

        不妨想象一下,就在我站立的这条老街上,一千年前,烧肉粽的香味也如同此刻一样,飘散在晴朗明丽的天空中。在阳光和微风的合谋下,刺桐花摇曳的影子落在街上来往行人的头上、肩上,斑斑点点。肤色不同衣着各异的人们,波斯的客商,埃及的水手,头布缠裹的锡克教徒,鬓发垂颊的犹太教拉比,摩肩接踵地行走着,有时会停下来交谈上几句。佛教寺庙的梵音,基督教堂的钟声,回教堂里阿訇的诵经声,彼此应答和交织,清越而悠扬,飘荡在城市广阔的上空。

        开元寺天王殿内的石柱上有一副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对联为南宋理学家朱熹所撰,近代高僧弘一法师李叔同手书。这应该既是一种描述,又是一种期许吧?祈求灵魂超升,众生福乐,世界大同,这其实是不同信仰中的共同的内核。开放、包容、兼收并蓄、气度恢宏……中华文化的博大胸襟,在这个各种宗教信仰和谐并存的地方,得到了生动的印证。

        贸易的发达,物质的富足,文明的交融……使泉州得以被镌刻于历史卷册上的这一切,都是航海带来的。

        因此,为了更好地记忆这座城市,必须还要有一幅巨画,其幅面要超过前面几幅,只有这样才能够凸显出层层叠叠的空间效果:海洋是远景,港口是中景,而在这幅大画里的最为突出的地方,一定要有船。

        开元寺旁古船陈列馆中的那一艘宋代三桅船,应该占有这个位置。七百多年前,这艘船满载香料、药物等货物,自东南亚返航抵达后渚港时因某种缘故沉没,上个世纪70年代末被打捞出来。船身巨大,方艄、高尾、尖底,长三十四米,宽十一米,有十三个舱,采用的是当时最先进的水密隔舱技术。据专家考证,其载重量达200多吨,相当于一个骆驼队的运载量。据说在当年云集泉州湾刺桐港的众多海船中,它只算得上是中等体量。正是无数艘这样的船只,在辽阔的大洋上耕波犁浪,船尾的滚滚浪花,编织了一条连接东西方广大区域的“海上丝绸之路”,对人类文明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然而大海绝非坦途。惊涛骇浪,漩涡暗礁,海盗劫掠,旅程中危机四伏。因此,祈祷神灵的佑护,既是出海人的期盼,也是家里人的牵挂。从一艘船驶出视野开始,有多少目光,每天都在苦苦地眺望海天一线的远处?

        愿望的极致便是诚笃的信仰,因此,妈祖崇拜在这一带地区特别强烈。这幅画面上,也因此应该添上一笔:天后宫。这个出生于福建莆田、本名叫作林默的渔家女子,生前为人治病防疫,扶贫济困,死后显现神迹,“乘席渡海”“云游岛屿间”,拯救了无数海上遇险者,因此受到广泛的祭祀,到处都有妈祖庙。泉州天后宫是现存古建筑中历史最久、规格最高的一座,殿堂巍峨,香火旺盛。高大的榕树下,一帮孩童正在玩传统的“乞米龟”游戏,在用多个米袋搭建成的巨大的乌龟身上爬来爬去,音响里反复播放着闽南话的童谣:“摸龟头,盖大楼,摸龟嘴,大富贵……”童声清脆稚嫩,十分好听。

        谁能想到,那种持续了多少个世纪的巨舟齐发、白帆蔽天的壮丽景色,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这却是冰冷的现实。明代开始实施清代愈发严苛的海禁政策,让这颗海上明珠黯然失色,近代以来积贫积弱的国运,更进一步加剧了它的衰颓。泉州湾的涛声不再激昂高亢,而更像是低沉的叹惋。

        好在,历史翻开了新的篇章,泉州再度为世界瞩目。伴随着新时代的到来,“一带一路”的宏伟蓝图正在被出色地描绘。作为当年“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泉州承载了新的梦想。几天中,在访古寻幽的行程中,也无时不感受到时代赋予它的丰沛活力。作为福建省的三大中心城市之一,今天的泉州到处涌动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气息,仿佛涨潮时的海浪撞击在岩石上,訇然作响,令人魂魄为之激荡。如果说在大航海时代,泉州仿佛一艘人力操控的帆船,那么今天它便是一艘高新技术打造的巨舰,动力强劲澎湃,被新时代的劲风推动着,正在驶向更为辽阔深远的前方。

        就要离开这里了,早晨起来,我收拾好行囊,从八层房间的阳台上,再一次俯瞰这座城市。宾馆位于老城区,视野中是一大片古旧建筑的屋脊,鳞次栉比,仿佛舒缓的波浪,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砖瓦都是用当地的红土烧制的,呈现出一种被称为“闽南红”的特别的红色,温暖而明亮,和茂密蓊郁无处不在的绿树,配搭得恰到好处。耸立于这一片屋瓦之上,较近的地方,是基督教泉南堂的十字架,更远一些,是开元寺的东西双塔。在它们的下面,在那些纵横交错的街衢巷弄之间,新的一天正在开始。阳光穿透晨雾,明亮地投射下来。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仿佛在大地上展开的生活。

        (作者:彭程,系本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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