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情】
在松社书店,我翻开他生前所写的最后一本书——《经七路34号》。这是他在这条路上的个人史,也是河南文艺尤其是河南文学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事件和人物谱。前后翻了几页,有几处提到我。我年及不惑才进这个圈子,从跟他认识到他去世,前后不过七八年时间。一年也就见一面两面,多是在某个笔会或研讨会上,不能算是熟识。他却记着我和我的写作,给过我真诚的称赞和慷慨的鼓励。
2011年初春,我的第一次作品研讨会在河南省文学院召开。那天正是大雪之后,天寒地冻,路滑难行,八十岁高龄的他也准时到场。三个多小时的研讨,他从头坐到尾。他仔细听别人的发言,偶尔插话。当时有文友指出,作品形成过于随意,在对于小说结构的把握上似有无奈。他说,我认为鱼禾的随意不是无奈,而是有意的随意。然后,他把作品的主题安排、情节构成和人物关系讲述了一遍,以论证他的看法。我惊讶地意识到,这位长者,他不是到这个场合来敷衍的。其实,彼时我以写作为业不过两年,是个年纪不轻的新手,为这样的作者开研讨会,能够事先翻翻作品已属不易。很多类似的情况下,人们可能只是看个目录,看个前言后记,中间拨拉几页,然后凭着开研讨会的经验,就可以侃侃而谈了。但是,这位八十岁的长者,他把这部近二十万字的小说认真看完了。他以他认真、反复的阅读,为自己的观点佐证。
如果说这体现了他对我格外的好,我想这是不准确的。
走在这条路上的每个同道——成就大的成就小的,年老的年轻的,熟识的陌生的——无论是何等人,只要从他眼前经过,他都会怀着惜才之心加以留意;无论是谁,只要作品稍有建树,都不会在他这里被忽略。
原来只知道文学豫军是在他手上建起来的,很多知名作家是他从乡下、从工厂、从无业者群体中调到文联来的,直到他去世,从同道们自发的追思中我才渐渐知道,他的功德不止于此。在经七路34号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向文艺界推荐的不仅是作家,还有大批当时并不起眼,后来成就卓著的书法家、画家、戏剧家、编辑、批评家……这些人从各行各业、从无名之地被看见,被召唤,来到这个省会城市的经七路34号,渐渐成长为河南省文艺界,乃至全国文艺界的翘楚和栋梁。
让我深为遗憾的是,他患病直到去世,我竟不知道。我粗心且寡情,不怎么留意别人的私事;也没有人以此事知会我,大约以我跟他交道的轻浅,并没有人意识到我与他之间的这份情谊;或是像我这样蒙受关照的人太多,多到了不胜枚举,要全都知会是不可能的——也许他自己也不以为意,毕竟这样对待后生只是他的习惯。
当时我在桂林,从朋友圈看见他去世的消息,一时悲痛难禁。我这才知道他已经病了有一阵子了,他重病的时候有交代,不要声张,不要让人带着东西去探望,身后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不给大家添麻烦。知道消息的那个上午,我在住所的露台上供了一杯酒、一支烟,用白色手帕纸折了一朵千层菊。对我来说,那不仅是个仪式,更是为我的悲痛和怀念找个形式上的出口。我从随身携带的电脑文档里找出那次研讨会的录音整理,看他说过的那些话。隔了五年多时间回想当时,反而更多地领会到他的厚意。作为河南文艺界的领军人,他曾以火眼金睛般的辨别能力,把那么多富有才华的作家、艺术家从众人中认出;作为在创作上也怀有高远抱负的作家,在为他人作嫁衣的间隙,他创作、发表、出版过不少温雅隽永的作品。对于我在第一个长篇里暴露的缺陷,他必能一眼见底,只不过,他选择了伸张我的优长。所谓“扬善公庭,规过私室”,这种唯恐有所挫伤的维护,针对有成者易,针对未成者则难。
音容慈祥,若在眼前。我看着那些话,想着那些话,难以再做别的事。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露台上走来走去,在小街上走来走去,断断续续,哭了一个上午。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话用以概括他对写作者的用心,竟是不折不扣。
此刻,在松社书店的讲台下,竟然又一次听到了他的歌声。是王澄老师带来的录音,他在病房里唱的《南山南》,他最后的歌唱。眼泪不停滚落,完全不受我的克制。现场人多,不想当着那么多人掉泪——他的新书发布,他的肖像正笑微微地看着我们,这时候掉泪,太难为情了。我只好倚在旁边的小桌子上,以手遮面,勉强掩饰。后排也传来哽咽之声。不知谁从后面把一叠纸巾递到我手里。
在病房里唱的《南山南》,气息明显弱了,偶尔有些断续。然而声音还是那个声音,含有难以言喻的真诚:
南山南,北秋悲
南山有谷堆
南风喃,北海北
北海有墓碑
仿佛听见他躺在病床上沉湎于吟唱的样子。这歌声是一个懂你的人在跟你说话,他知道你为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知道在这样的道路上你全部的艰难和孤单,知道你的怀疑、心神不定,也知道你的决意和执拗,他以歌声来祝贺你,来跟你举杯消愁。
除了对亡父,我还没有为谁流过这么多的眼泪。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位理念中的父亲——没有骨血之亲那种千丝万缕的牵扯,却像冰融季节的阳光,温煦而疏离,明白而放任。
在这个圈子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很多人在专业上成就卓著,却没有机会为同道做点什么。有些人有机会,却没有那个心思,他们的心思更多地放在自己的创作上。还有人提携同道,眼里只看得见门生故旧——这样的人当然也是值得尊敬的,堪称师长。而他呢,我觉得,他跟许多人不一样。他看得见万物生长,没有什么分别心。他从来不在意一棵树是不是在自己的山头上,是不是在自己的篱笆墙内——准确地说,他根本不设山头,不扎篱笆。因而我常常觉得,用老师来称呼他,固然有些拘泥;用如父如兄来比拟他,又有些狭窄了。
在所有纪念他的文字里,我特别喜欢一首诗。诗歌开篇如是:
造林人,走了
明亮的天空上洒下游丝一样的细雨
这是他的感叹,萦绕在林间
那些经他细细检验的叶子
正红遍群山。
“造林人”,这才是一个与他匹配的称呼。对于走在这条路上的我们,对于曾由于各种机缘而去过经七路34号的人们,他不是“领导”,不是“主席”,也不只是“老师”,不是“父亲”,不是“兄长”,而是接纳者、扶持者、陪伴者。无数的写作者在这条路上遇见他,正如山野之间的苗木,遇见造林人。
他的名字:南丁。
(作者:鱼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