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空气里隐隐飘动着北方深秋时节的寒意。寨子边上的银杏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出金子般温暖的色泽,山冈上遍生的芦荻,则在风的摇动下,发出星星点点却有如银河般白亮的光。大山脚下,黔东南的都柳江畔,岜沙苗寨小广场上,一场芦笙表演正进行得如醉如痴。
其实,也无所谓表演,岜沙苗寨里的人,日常生活中就是那个样子,他们天生能歌善舞,自然可以随时载歌载舞。在这些歌舞中,最常见也发挥着主要作用的乐器就是芦笙。走入苗寨,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芦笙。从尺把长的小芦笙,到有一棵树那么大的大芦笙,规格不同,音质不同,应有尽有,随处可见。寨子里的人,似乎个个有着演奏芦笙的才能,从身高刚及一米的小童,到身体尚算康健的老者,信手操一把芦笙都能吹出个调调来。正因为得心应手,吹奏芦笙便成了苗寨人沟通交流和表情达意的特殊方式。亲朋好友相聚心情欢畅要吹芦笙,逢年过节以示喜庆要吹芦笙,遇有大事小事或是春种秋收等仪式要吹芦笙,一年一度的芦笙节更要大吹特吹……
一般来说,芦笙很少承担独奏的职能,都是几把或几十把一起吹奏。把芦笙演奏和舞蹈加在一起,便构成了芦笙舞。芦笙舞的跳法当然多种多样,但最有意思的表现形式是十来个男人在场子中间扎成一堆,吹各种各样的芦笙,外边围着一圈跳舞的年轻女子。
虽说女子们年轻漂亮、肢体灵活、舞姿优美,但吹芦笙的男子更吸引人的注意。最里边的几个演奏手使用的芦笙个头儿巨大,看样子有三至四米高,只能戳在地上,用两手扶住吹奏。这些芦笙里发出来的声音也格外厚重,大概相当于西洋乐队里的大提琴。演奏者如果想边吹边加一些舞蹈,就要埋着头,翘起臀,随着音乐的节奏,两脚交替着抬起,交替着落下,脸上显示出沉迷的表情。想来,这也是人生的奇妙之处,为了获得某种震颤灵魂的声音或节奏,就算被局外人认为姿态不够优雅,心里也满是甜蜜和陶醉。快乐和幸福常常藏在人们看不到的暗处。
我是乐盲,对于苗寨芦笙发出的旋律,我只能说不过是不断重复的两种节奏,“呖鲁呖鲁呖呖”和“呖鲁呖鲁呖鲁”。如果是诗歌,大概可以表述为“平仄平仄平平”和“平仄平仄平仄”。初听起来,这韵律单调得近于滑稽,可是到后来,我竟然感受到了蕴藏其间的巨大魔力。大概这就是音乐的魔力——当芦笙的韵律和节奏不断在耳边回荡,听着听着,一种莫名的愉悦在心底生发出来。随着愉悦感的持续和加深,又激发出某种庄严感和神圣感。
平仄,平仄,平仄——简单,却深深地吸引着我们;简单,却让我们沉醉其中。也许,越是简单的,就越切近本质,越是简单的,越是具有不可估测的能量!天地、宇宙之间的诸般事物,有什么不是以一种简单的节律在繁衍、生息和运行?又有什么能逃出一种简之又简的规律呢?上下,进出,启停,开合,黑白,冷暖,新旧,明暗,生死……“呖噜呖噜”,芦笙的节奏让我想起了计算机语言里的“1”和“0”。宇宙间的一切“数”哪个能逃出这最简单的逻辑和运算?“呖噜呖噜”,这芦笙的节奏也让我想起了哲学里的“有”和“无”。试问,世间万物有什么能置身于这简单的变幻之外?
那天,我又去了很多地方。可是不管走到哪里,脑子里始终有一种韵律在回荡——“呖噜呖噜……”似远似近,似有似无。入夜,躺在山上的宾馆里,又听到山下的村寨传来熟悉的声音——“呖噜呖噜……”据说,那晚寨子里的人们正在为一对青年男女庆祝新婚之喜,于是,隐约传来的芦笙声显得更加绵长、悠远而不知疲倦。
(作者:任林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