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跋窗】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在中国社会前进历程忠实的录记者中,当代中国女作家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于新时期蹒跚起步、新世纪日臻成熟的当代女作家的写作,无论其社会观察的视野,人性探索的深度,艺术手法的积淀,还是对人类文化的传承与借鉴,整体观之,都有了极大的进步。她们正以其敏锐的洞察和细腻的书写,投入中国突飞猛进的现代化进程中,为后人提供着观照和研究这一时代变化的精神档案。
一
20世纪末,我曾以《夏娃备案:1999》为题,对1999年由女作家创作以及以女性为主人公的十二部小说加以梳理。世纪之交,中国女作家经由写作提出的一些与自身、与人类命运相关的问题,给读者提供了勘破人生真谛的道路。她们对性别心理与社会发展的深入思考,不仅丰富了文学的承载量,而且提供了人类认知自我的新经验。如铁凝的《永远有多远》,传递给我们母性教育的传统与本能。王安忆的《剃度》,展示了特立独行的时代女性的决绝个性。而方方的《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让我们看到女性在亲密关系中寻求自我的渴望,以及在他者身上印证自我的失败。分歧的、共生的、冲突的、裂变的,未成型的、已板结的、需解冻的,身体的、心灵的、灵魂的……我们从她们的文学中得到的思考与收获,根植于一个国度一个时代,却终将超越对一个国度一个时代的了解。
哲人曾言,“女性的进步是社会进步的一面镜子”,足见女性在社会中的重要地位。文化亦然。女性的文化进步是社会文化进步的投影,其实两者更是深层互动的。女性对文化、身份、性别、社会的思考,已成为推动整体社会向前运动的力量。
这种力量的成因源于中国女性在20世纪经历的三次解放。1919年,新文化运动使中国妇女从“三从四德”中解放出来。这次解放,思想意义大于经济独立意义,男女平等平权的思想深入人心。于此,丁玲、冰心、林徽因、萧红等女作家写出了她们年轻时期的代表作。其中,《莎菲女士的日记》《生死场》影响深远。1949年,新中国成立,宪法规定男女平等,中国妇女的地位与作用发生了巨大变化。经济上的独立使她们摆脱了对男性的依附,而在各领域取得进步与成就。女作家得益于这一社会风气,丁玲、杨沫、茹志鹃等均有佳作推出,中国女作家的写作开始受到国外研究者的重视。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思想上的解放使作家焕发出极大的创造力,女作家作为思想活跃、敏感的一个群体,在思考社会问题的同时,更注重对性别文化的勘探。宗璞《三生石》等作品代表了这一时期的探索。三次思想文化上的洗礼和社会发展的互动,使得中国文学在1978年之后迎来了迅速发展的黄金时代。
二
中国自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被称为新时期文学。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中国女作家集体发声,并以其强劲的写作,呈现出女性对社会发展的文化“干预”。这种独有的文化现象引人瞩目,以致在新世纪被一些文化研究者们称为“她世纪”。新时期,女作家的性别觉醒与文化自觉开始较早,她们在关注外部世界变革的同时,开始关注内心、关注精神。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抗抗《隐形伴侣》看似写社会问题,内里却是从女性立场出发对人类情感的深度审视与叩问。张辛欣《在同一地平线上》,关注精神上的两性平等与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以及知识分子女性在爱情与自我之间试图寻找到一个两全存在空间的努力。刘索拉《你别无选择》,反思男性文化传统,也对传统女性化写作提出了颠覆性的质疑。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叶文玲、池莉、赵玫、范小青、裘山山等女性作家佳作频仍,她们在多个文体间的跨越打磨了小说文体的锋芒。90年代始,林白、陈染、海男等期望通过身体而将视点拉回到性别关注上来。这种写作在历史、个人、身体、社会、情感间跳跃,呈现出女性写作的犹豫和艰难的自我调整。其中,从20世纪80年代《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90年代《羽蛇》到21世纪《炼狱之花》《天鹅》,三十年跨度始终坚守女性精神自我深度写作的徐小斌引人瞩目。新一代女作家,注重隐藏在身体性后面的社会文化,不那么尖锐,更倾向温暖、幽默、智性的表达,体现了以女性文化视角介入历史现实的丰富性追求。
三
新世纪伊始,女作家写作成果斐然,杨绛等老一代作家也有新作推出。张抗抗《把灯光调亮》在坚守其新时期开端之作《北极光》浪漫主义理想底色的同时,强化了传统知性写作的典雅。叶广芩《梦也何曾到谢桥》《黄金台》为代表的我称之为“后视镜”式的写作,在对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的可持续性发展的探索方面可谓独树一帜。方方的《水随天去》等探讨经济不平衡发展对纯真爱情的挤压。蒋韵《心爱的树》《完美的旅行》《行走的年代》试图在对“已逝”岁月的追踪中确立传统价值的独立性。林白《长江为何如此远》和《妇女闲聊录》提供给我们回溯历史与观察现实的与众不同的角度。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等系列作品将观察点定位于出走与还乡两大母题,使其作品在现实性的叙事之上平添了哲学的意蕴。葛水平《喊山》《地气》承续了中华山川中深藏的诗意之美,其利落的行文中苍凉的味道耐人寻味。邵丽《明惠的圣诞》聚焦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中日常生活的个人体验与情感微澜。金仁顺《云雀》《桃花》等根植饮食男女,其心思缜密又声色不动的叙事兼具温润与冷凛两种魅力。乔叶《走到开封去》等承续了她个人创作中对“慢”的探求,审视的目光于小事情间不经意扫过,却如探照灯一般揭示出最深处的幽怨和最原始的黑暗。鲁敏的写作确如“取景器”,隐秘的、细微的、节制的,带有缠绕感甚或是残缺的生活,成就了她小说的“气象与光泽”,《思无邪》《饥饿的怀抱》均写日常生活的不如意处,却在极简主义式的写作中透出干净与温暖。付秀莹《爱情到处流传》《六月半》篇篇出手不凡,以感伤与坚忍并存的从容气度体认着中华美学的精髓,并使诗化小说通过个人的写作向前推进了一步。滕肖澜《美丽的日子》等笔触在沪上弄堂里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间腾挪有致,有柴米油盐的实在,也有细碎世俗中的温情。阿袁《长门赋》《鱼肠剑》等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丰富驳杂,其小说的精神分析与反讽意味承接了现代写作的传统。
以上列举的只是活跃于文坛的当代女作家群体的一小部分。无论是社会发展还是写作环境,当代女作家们都身处一个创造力得以充分发挥的时代。1977年以来,作为中国文学长篇小说最高奖的茅盾文学奖,评出的四十余部长篇小说中,女作家占八部。1995年以来,鲁迅文学奖二百多名获奖人中女作家超过四十人次。1980年以来,女作家在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小说、童话、幼儿文学(绘本)等门类中均有斩获。20世纪70年代始评选的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奖者中多次见到女作家的身影。获奖只是专业荣誉,更广泛的社会承认,还包括作家文学作品的读者拥有度、文学作品的文化艺术衍生品以及国外研究与译介,在此不一一列举。女作家无论创作还是思想,都表现出不让须眉的强劲实力。
这就是我们今天编选《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大系》的原因。当今世界正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置身于这样一个时代是作家们的幸运,作为中国社会变革的见证者,同时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女作家,她们的录记、思考与贡献,我们不能忘记。
(作者:何向阳,系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