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七路34号》(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似与我有着天然的亲近与吸引。作者南丁,他的才华和生命的大多岁月贡献给了河南,可他是安徽蚌埠人,这是书的折页上赫然写着的。“安徽蚌埠”这几个字,一下子缩短了我和他的距离。我们是同乡。南丁饮过淮河水,游过龙子湖,在崇正中学读过书——崇正中学已变成今天的淮河水利委员会机关所在地。阅读至此,我心怡然。这些地方我也很熟。尽管我与南丁年轮有别,原来生命旅途中却有许多物理路径曾经相叠,他的品格值得我永久仰视,慢慢去读,我为有这样睿智卓越的老乡而自豪。
这本文学回忆录凝结着南丁的心血和智慧,他用生命的最后时光注目河南文坛的前世今生。虽然南丁已离开人世,他的观察梳理,他的智慧洞见,他所标示着的纠缠与沧桑,依然新鲜如昨,闪烁着不灭的时代与个性的光泽。
南丁本人曾经是个独特的文化现象。他对河南文学影响深远。几十年来,他的文学作品在河南文坛独树一帜。20世纪50年代他以小说《检验工叶英》《科长》成名,80年代以小说《旗》开反思文学先河。他在当代文学发展的几个阶段都有标志性作品,这使之成为中国文坛的一个代表性符号。后来,在担任河南省文联主席期间,他营造了河南文坛的和谐奋发氛围。培育新人,搭窝下“蛋”,自由创作,春水争流。他为文坛殚精竭虑,把生命、才华、心血都给了文联这个“家”。
对历史的回望,其实有多种文艺形式可以抵达。南丁84岁高龄之际,最终以回忆的方式,书写他在河南文艺波光中的所见所闻,以尽可能清晰与客观的描述,讲述文联“大院”几十年的变迁,表达他对文艺事业及人才的尊敬。这种方式的选择,与他的经历有关,与他拥有的资源有关,与他的深切情感有关,他是最有资源也是最有资格的历史回望者。这奠定了《经七路34号》生动扎实的重要基础。但回忆毕竟是与历史的深层对话,靠的不单是资源与记忆,更需要责任与公心。使命与公正,大约是写史之人必须秉持的胸襟。近年来,不断有人在南丁耳边叮咛和嘱托:“写一写大院的历史吧。你不写可能就没有人写了,这个大院的历史就会沉入历史土壤的深层了。”大家将河南文坛历史回忆的期望托付于他,他倾尽心血甚至生命去完成,这是同仁最为可信的选择和南丁最为深刻的回报。有情于此,有使命在肩,这构成南丁书写的双重动力。
河南文坛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如何讲述?南丁将作品的焦点最后锁定于“经七路34号”,定位于文联“大院”,这是一个标示明显的叙事轴心。“经七路34号”不仅仅是个大院。于他而言,这里是生命和事业的投影,在这里他悲欢交集、荣辱翻转,其价值与分量难以称量。于河南而言,甚至于中国而言,这个地方意蕴独特,折射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兴衰沉浮。讲述曾经的历史,为后人留下文学“备忘”,他这位“大院”风云的见证者,以深情目光从大院的角落一一扫过,并真诚超越,以实录的方式,记录了一个人、一支队伍的生命成长历程,让一个人与一个时代进行一次生动的互证。河南文艺的山高水长,中国文艺的波光浪影,互为投射,阴晴交叠。他让今天的人们,记住曾经的来路,走向心中的远方。这个大院在他的笔下成了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一种隐喻。岁月深流,意味深长。
南丁的目光和视野具象而开阔,形象而真实。他以半个多世纪的注视与扫描,赋予“大院”里的人与事以灵气和生命。他述说自己与河南文坛的因缘际遇,许多人事相伴相生。其间,一个个鲜活的人物从历史背景中走出,文艺人的生活、工作情景以及个人趣味跃然纸上。他们以青春热血、欢乐忧伤、智慧创造,共同构成河南文坛图景。字里行间奔涌着他们澎湃的思想、精神与情怀。南丁描述历史,善于以人带事,以小见大。在人物的情感与选择中铺展丰厚的生活场景,在个人的生命轨迹中折射出一个时代的起伏波澜。在他朴实而活泼的叙述中,时代风云席卷而过,国家与个人相互勾连,个体生命随着时代的激荡而喜悦、而伤悲,公与私、家事与国事相互观照。南丁曾经自问:“我亲历了那历史,但我能认识我亲历的历史吗?”看得出来,他在尝试以一己之力担负起书写一个时代的重任。不溢美,不隐恶,他把自己的记忆、生命敞开来给人看,直面自我,让人看到了作者的正直、乐观、坚强、真诚、善良、风趣。过去、现在与未来相互激荡,顾盼生辉。我读到了一个人与一个团体在时代变迁之下的万千气象。
对历史的实录有时容易陷入枯燥的范式。南丁的叙述尽可能细腻生动,不在史料堆里机械论事,而是立足大院,俯视历史,用一种超越性的思考,将几十年早已在胸中掰开揉碎的意象图景,不断聚拢淬炼,孕育出文字的光辉,云淡风轻之中,个人经历与时代风云实现同构。南丁的文字平和洗练,真挚丰满。叙述中有评点,勾勒中有工笔。他的简笔勾勒法精妙传神有趣,寥寥数笔,人物跃然纸上,有时令人忍俊不禁,自然风趣,充满善意。他写“下营村”队长王衍昭的“寡言”,姚雪垠办公室地上铺着席子的“讲究”等,不动声色的记述中,见出本色、情怀。一些细节的描写也十分精彩,描写议论中时常穿插着写景,几者相互融合,见人见事见情见景。他对河南文学的爱,对生活的爱,对同仁的情,汩汩而出。
合上书本,我在想,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该有多少鲜活的人与事从南丁心底漫过。逝去的,记忆漫漶的,无法还原的,需要重新梳理、理解的,以及心灵上的伤害与屈辱等,他的取舍一定经历过灵魂上的煎熬与考量。历史留下的一道道伤口前,时代馈赠的一片片阳光下,与他人共情,与时代共振,反映历史的真,呈现艺术的美,或许是南丁先生竭力追求的,这才有了作品由外而内的厚重、洒脱、雅致。
我还想,许多年过后,书中那些当初波澜万状的事件或许被时间慢慢抻平,或许被历史风尘渐渐淹没,那些活跃在书中的许多人与事也会悄然隐去,一切归于沉静。但无论怎样,即便如此,曾经的日子,曾经的沸腾,曾经的抱负情怀,曾经的笑脸喧闹,却又早已如青铜器一般,在历史的时空中定型,且闪烁着永久不变的光泽。
(作者:刘玉琴,系人民日报海外版原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