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雅绎】
乡间有三种匠人,都与雨天有关。
如今,这三种匠人,已成为烟雨中远去的背影,淡出了乡间的生活。然而,老一辈农民对他们依然保持了一种特别温暖而亲切的记忆。
雨天三匠,作为一种乡土生存状态的记忆符号而存在。
瓦匠
农家住瓦屋、茅屋,茅屋少,瓦屋多。那密如鱼鳞的青瓦,起伏连绵,向水边、山脚以及无垠的旷野演释扩展开去,构成村落与人间烟火气象,天地如巢穴,每个瓦屋下便是悲喜忧乐、死生爱恨的生命之巢了。
乡间的瓦屋大都有些年纪,多则数百年,少则几十年。年久的瓦屋,最怕下雨,一下雨,便要请瓦匠。
乡间的瓦匠并不多,一个村子不一定有一个瓦匠,所以瓦匠往往要到外村去请。而瓦匠有许多讲究,上屋修瓦、捡瓦之前,要祭祭姜太公。乡间传说,姜子牙封神,最后忘了给自己留一个神位,没地方去,只好将自己的神位安放在屋顶,因此,上屋修瓦,必先祭姜子牙,否则会有祸事发生。此外,还要问卦,看今天宜不宜惊动他老人家。一般来说,姜子牙享了香烛,得了纸钱,不会生气,拿人家的手软嘛。祭过姜子牙之后,瓦匠披了蓑衣,搭了高梯上屋,主家站在楼梯下帮扶,也听候瓦匠吩咐。
手艺好且忠厚的瓦匠,半天或一天就可以修完漏雨的瓦屋,而有些偷懒耍滑的瓦匠会在屋顶待上两天、三天。雨中的瓦匠,刺猬一样披着蓑衣,往来于瓦楞之上,轻捷如猴,很多人猜想,他们可能都练了轻功。一般人身重手笨,行走在老旧薄窄而且滑溜的瓦屋上,不是踩烂瓦片,就是立足不稳,哪还能捡瓦分阴阳、修瓦不漏雨呢?所以,敢在瓦屋上滑行如飞的瓦匠,在乡间都颇受人敬畏。瓦匠喊你在梯上递瓦你就递瓦,瓦匠说要换椽子就换椽子,瓦匠说要吃酒你就要上街买酒,瓦匠吃饭要打你孩子栗凿就打栗凿,全看瓦匠心情好不好。
乡人对瓦匠有一种本能的提防与畏惧。其中原因,倒不是怕瓦匠把你漏雨的屋修得更漏雨——若修过还漏雨,瓦匠会臭了自己的名声——怕和提防,主要是传说一般瓦匠如果不满意主家的饭食招待,便会在屋顶的某处瓦下安放符咒,让主家不得安宁,严重的会有血光之灾。所以无论主家怎样穷,招待瓦匠的饮食是绝不能马虎的,借钱请瓦匠,便成为乡间常态。
我家祖上留下了一栋数百年的老瓦屋,受不起春夏两季雨水冲洗,瓦屋一到雨天就会漏雨。年年请瓦匠,不胜其烦,也不堪其负担。父亲当年身子健旺,身手敏捷,在帮瓦匠递了多年瓦、扶了多年梯子之后,忽然下了狠心,自己学捡瓦。记得父亲去邻村买回一担青瓦,自己架了高梯于檐下,让我和母亲递瓦,他轻手轻脚踏在屋顶的瓦片上,样子令我们心惊。主卧室的瓦漏得厉害,父亲先爬到屋顶主卧室上方的瓦楞上,将旧瓦烂瓦一片片捡开,再按阴阳秩序铺排新瓦。用父亲后来的话讲,每片瓦都严丝合缝,比瓦匠捡修的还好呢!自从父亲学会了捡瓦,我家很多年没有请过瓦匠,也很少再漏雨。
蓑衣匠
一到落雨天气,乡间出行靠两种雨具,一是伞,伞是油纸伞;再就是斗笠蓑衣。打伞出行的主要是妇女、儿童或老人,披蓑衣戴斗笠出行的主要是男人。男人要挑东西,难得空手出门,挑东西又打伞,不方便,所以必须戴斗笠、披蓑衣。蓑衣就是用南方的棕树皮织成的又厚又结实的雨具,形似古代的铠甲,无袖。蓑衣防雨防雪又御寒,这是前人的智慧,生存智慧。
说起蓑衣,就不能不说到蓑衣匠。蓑衣匠不一定是专业的,正如织渔网的手艺不见得只有织网匠人才会是一个道理。但蓑衣要织得好,耐用又轻便,这里面就有了技术含量。有了技术含量,就不是普通人都能干的活了。
蓑衣匠一般会在雨天或落雪天出现。
在烟雨连绵的青山绿水间,在田埂、村舍,挑了行头的蓑衣匠会用一种很缓慢很奇怪的声调喊:“织——蓑——衣——啰——哪家——要织——蓑衣——啰——”听了喊声,在家躲雨的汉子或婆娘就会答一声:“到家来,师傅!”
蓑衣匠当然穿着自己编织的蓑衣。汉子或婆娘从匠人身上拿起蓑衣仔细瞧瞧,仔细掂掂,如果觉得这师傅手艺好,就会请他到堂屋摆开家伙,抱来干透了的金黄色的棕树皮,让师傅比着汉子身量织,汉子不在家时就比着原来的破蓑衣的大小织。
织蓑衣得先修理剪裁一张张棕皮子,然后将棕皮抽丝拔线,搓成细小而结实的棕绳,再用棕绳打出蓑衣的形状框架。这道工序很慢,很细致。
蓑衣匠都有一根很粗的长针,那针眼也大,将细小的棕绳穿入针孔,依框架层层铺好棕皮,再一针针缝牢固了。蓑衣匠都是男人,但他们穿针走线的样子一点儿也不逊色于乡下妇女。
要编织好一件蓑衣,至少也需一个工,即一天时间。在乡间的匠人中,阉匠来钱快,瓦匠来钱多,灶匠有酒喝,木匠有肉吃,篾匠介乎灶匠与木匠之间,有吃有喝。只有蓑衣匠,钱来得少,一个工抵一天劳力工,两角钱,吃饭也没什么特别待遇,主人吃什么他吃什么,所以在乡间,学手艺活一般不会去学蓑衣匠。
新蓑衣轻便暖和,穿了新蓑衣的汉子在雨中的田野快活来去,口里唱着打情骂俏的山歌子,很是得意。他们穿蓑衣扶犁,穿蓑衣上山砍柴,穿蓑衣下种,穿蓑衣挑很重的担。乡间一蓑风雨,也是自在苦乐人生了。
修伞匠
乡下的雨天往往阴雨连绵或暴雨如泼,雨具简陋,一淋雨,就容易生病受凉。那时都穷,生不起病,吃不起药,所以雨具于农家是极为紧要的。因此,修伞的行当在乡下也挺吃香。
修伞匠一般都从街上来,他们的行头比一般匠人少,只需背一个木箱就行。所以修伞匠更方便走村串户。
既然多从街上来,修伞匠就比一般匠人多了点文静气而少许多粗野气。文气的伞匠常常撑了油纸伞行走于乡间,衣着整洁,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讲话也有腔有调,不太打乡谈,多讲城里的逸事传闻。他们的样子很有些吸引人,尤其对于村里的女人。
修伞匠进屋后,取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从木箱里拿出些剪刀、针线、油布油纸,还有细小的伞骨或伞柄。女人从屋内将破了的纸伞很是郑重地交到伞匠手上,轻声叮嘱,无非要伞匠将她的破纸伞精心修复,但在外人看起来,样子似乎有些暧昧。
修伞是细致活,匠人一边和女人讲谈些油盐柴米或夫妻之道,讲些街上的奇闻逸事,一边麻利地缝织伞上的破洞或接续断了的伞骨。女人对修伞匠有一种好奇,对街上人及街上生活很向往,加上把自己粗莽的男人与文质彬彬的伞匠一比较,于是就有连人带伞一齐被伞匠带走的。跑了老婆的汉子,从此防伞匠甚于防贼,然而又没奈何。
一柄油纸伞,撑开一天风雨,就如一片云彩,让生活有了许多的遐想与诗情画意。打着油纸伞的女人,走出瓦屋,走上窄窄的田埂,穿行在如慢板的乡村岁月中,亦穿行在乡村宁静温馨的旧梦里。
伞匠修补出风雨中的诗意,瓦匠修补出风雨中的安宁,蓑衣匠编织出风雨中野性的快乐。世间风雨无有穷尽,雨天长得出花朵与五谷,雨天也长得出苦难。风调雨顺中,我们的灵魂才安妥。
(作者:刘鸿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