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创意写作”的理念最早源于美国,直到近几年,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等学校纷纷开设“创意写作”专业,这个词、这个专业才逐渐在国内火起来。那么究竟什么是“创意写作”?“北大培文杯”创意写作大赛评委、北京大学教授陈旭光这样阐述:“‘创意写作’与传统意义上的‘写作’有很大区别,它涵盖了传统的各个文体的写作,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写作;一种在头脑、思想上有新意,在写作表达上有创新的写作活动。”
本版特选登几篇第四届“北大培文杯”创意写作大赛获奖作品,从中或可对创意写作的特点与现状有所了解。
老张头准备扔掉他的猫,这事儿他已经考虑很久了。
老张头今年八十一了,除了偶尔腰疼,身子骨还算硬朗。他从学校退休后,批发了一些手表,还买了套修表工具,在家附近的广场上摆了个摊,连修带卖,生意倒也可以。其实他每个月有退休金,可就是想找个事儿做,闲着实在难受。
老张头和他的猫一起租住在一个一居室里,他骑三轮车出去摆摊的时候,就把猫留在家里。猫不挑食,一日三餐跟着老张头吃。猫今年八岁了,八岁的猫已经算得上是一只老猫了。如今老张头尽量给猫吃绵软的东西,馍要亲自嚼过再喂,因为猫的牙和肠胃都有些不行了。
老张头的老伴儿死得早,房子卖掉了,钱留给一双儿女。儿子在本地上班,女儿嫁到了外县,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倒也都孝顺。之前老张头和儿子一起住,儿子儿媳妇上班后,他就跟十岁的孙子在家。老张头非常疼爱孙子,但总觉得孙子有点娇气,还特别能花钱。老张头有天中午教育他要勤俭节约,但没想到小孙子敢拿棍子敲他!这可把老张头气炸了,他把小孙子拽过来,拍了他屁股两下,连裤子上的灰都没打掉。晚上他爸爸回来,小孙子哭着去告状,说不要爷爷住在这里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老张头的儿子一听大怒,狠狠揍了孙子一顿。老张头心疼坏了,心里五味杂陈,默默把儿子拉开,隔天就带着猫搬了出去。
春节女儿回来的时候,说刚买了房子,要爸来这儿一起住。老张头本是不乐意的,但女儿说,这么大岁数,一个人住着,到底也不是回事,传出去大家还以为儿女不孝顺呢。老张头想了想答应了,把那些用来打发时间的手表卖的卖,送的送,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初夏搬过去。
但猫突然病了。
老张头发现猫的毛越来越没有光泽,尾巴总是垂着,眼睛老是眯着,还开始变懒了,一睡就是一天,食欲也不如以前了。后来干脆一点饭都不吃,整天蜷成一个球窝在床上。老张头有点慌了,猫是不是要死了?
有天下午老张头回来发现猫不见了。以往猫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会凑上来,这会儿怎么叫它都不应声。老张头弯着僵硬的腰,趴在潮湿的地板上,把家翻了个遍,终于在床下发现了猫。这事儿让老张头越来越觉得这老猫真的快要不行了,因为他听说猫在死之前总要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偷偷地走。
老张头抱着猫坐了一宿。他想起死去十多年的老伴和他去世的挚友们。他见过的死亡还不够多吗,临死还要再经历一次吗?他八年前养猫的时候,还担心自己死了这猫没人照顾,但没想到现如今猫也要走在他前头。
老张头又观察了几天,猫的状况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与猫永别的场景一次次出现在老张头的眼前。不,他不能接受,他再也不想面对死亡了。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把这只朝夕相伴的猫放掉,他想,要是猫死在外面,反正他也不知道,这样就能一直告诉自己猫在外面活得很好。
老张头把猫装在布袋里抱了出去。他知道有个学生公寓,每天剩饭挺多,他想把猫放到那附近,但半路上忽然想到猫和自己一样,喜欢清静,万一到时候学生都捉着猫玩咋办……这学生公寓不能去!他抱着猫兜兜转转,走到天快黑了,看见了一座空房,墙角有个洞能通到空房里面,他在四周探查了一番,自己安慰自己说,能避雨,四周还有人家,猫应该淋不到,饿不着!这样的话不知道老张头自己说了多少个版本,才把猫放到洞里。猫还是蜷成一个球,一动不动,黄色的眼睛盯着他。老张头摸一下猫头,一狠心扭身走了。
回到家躺到床上的老张头脑子乱成一锅粥,想的都是猫,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了。半夜手不自觉地去摸猫,却什么也没摸到。老张头惊醒了,他想起猫小时候的样子,黄色的绒毛,细尾巴卷卷的,眯着眼睛把下巴伸过去让他挠,他想起猫爬到他肩膀上闻他的脸……老张头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老张头带着馍和水又来到了昨天丢猫的地方,猫不见了,他小声叫猫,没动静。老张头把馍嚼好,把食盘和水碗放在门洞里。他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没看见猫出来。老张头在那儿坐了很久,直到要回家了还是没见到猫。
老张头又给猫送了几天的饭,尽管之前送的馍和水没有动过。女儿又打电话来催老张头动身,他知道不能等了,他要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其实他对这个小县城没什么归属感,他所眷恋的东西,是在老家属院狭小的房子里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着老伴儿做的饭;是他骑着自行车,前梁站着儿子,后座坐着女儿,打着车铃穿梭在街道上;是他在讲台上声如洪钟地讲课;是他和挚友在亭子里听着蝉鸣下棋。
可是妻子去了,房子卖了,孩子们也各自成了家;他退休了,当年下棋的人,凑不齐了。
老张头用一辈子编织的那张生活的网已经快要瓦解了,一个个结点消失,密致的网渐渐只剩下一条线,一头是他,一头是猫,现在也断了。
行李都收拾好了,老张头拿着烧饼和牛奶,又去了那个洞边。所有的食物都没有动,有些发霉了,他把新的替换上去就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忽然转身回来,用尽力气朝门里叫猫,苍老的声音因为颤抖被拉得极长。
“猫——噢——猫——噢。”他完全顾不上旁人的眼神,他只管叫他的猫:“猫——噢——”。
在院子的角落里,那只猫窜了出来,跳进空房,钻进洞,蹲在洞口觑着他。老张头双手颤抖地抓住猫,把它抱了出来,猫瘦了,但是精神好了些。它熟稔地伸过头去,等待老张头抚摸它。
老张头摸了摸猫的头,扶着膝盖站起来,叹了口气,再次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发现猫就跟在他后面。
老张头停下来,向猫摆摆手:“走吧,我把你扔啦,不要你啦。”他接着向前走,声音低沉下来,“走吧,走吧……我也要走了。”
猫小跑了两步,一下一下蹭着老张头的腿,老张头鼻子一酸,弯腰把猫抱了起来,搂到了怀里,猫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许多人的目光投过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抱着一只“野猫”,一边走一边流泪,确实是很引人注目的事情。老人扶着墙站了会儿,他把腰哭疼了。
老张头打开门,把猫放下,猫飞快地跑去喝水,看来是渴了很久。老张头一边顺着猫的毛一边絮絮地说:“你笨哦,连找水喝都不会。”猫“喵”了一声,他叹了口气:“不扔了,不扔了……”他愣愣地坐在打好的包袱旁边,看着猫喝水吃食。
午后的阳光从小窗户射进来,照到空荡荡的茶几上,这感觉多像多年前周末的中午,他像现在这样坐在桌子旁边,妻子端上一小盆热腾腾的土豆炖肉,儿子挑肥的,闺女挑瘦的,他一边小口小口地抿着酒,一边拣盆里的土豆吃。厨房里还炖着苹果山楂糕汤,咕噜噜地冒香气,妻子从厨房出来,收起他的酒瓶,“好了,喝一杯尝尝就行了。”
老张头笑了,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仿佛无数细丝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勾结、连接,编织重现了多年前的那张网。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女儿的电话:“喂,囡囡啊……爸想过些日子再去……要不,爸就不去了吧。”
(作者:杨依静,系河南省辉县市第一高级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