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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10月21日 星期六

    绥棱的感动

    作者:徐刚 《光明日报》( 2017年10月21日 08版)
    坝上彩虹 资料图片

        我被绥棱感动,我又一次被绥棱感动,我究竟因为什么被绥棱感动?先是想起2000年夏,我和凤凰卫视《穿越风沙线》节目摄制组从宜春来到绥棱,我采访过的林区老人、那些曾经豪迈地“喊山倒”的伐木工人都会伸出一双老茧叠老茧的手说:“不让砍树了我们怎么活?”这是启动天然林保护工程之后,国有林场改革最艰难的时刻,林子保住了,林业工人怎么活?他们中的不少人是林业世家,新中国成立之初,托起共和国栋梁大柱的就有林业工人。当时,我看见绥棱林场的工人住着木屋小院,以劈好的木柴垒积在小院四周,有的老人甚至担心,当这些柴拌子用完了,家里还有热炕头吗?我纠结的心始终不得释然,劳苦功高的林业工人以及他们的国有林场出路何在?

     

        再到绥棱,我在惊讶中被感动了!

     

        那些木屋小院不见了,柴拌子找不到了。所见的是一幢幢高楼,种着鲜花盆景,用的是天然气。和都市不一样的是,所有建筑都在树木的层层保护之中。别具一格的建筑群中还有博物馆、群雕、广场,以及每个夜晚把广场扭动得摇曳生姿的广场舞。

     

        森林文化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们习惯于把物质与文化相对立,其实不然,文化的第一要义是物质文化,然后才是精神文化。从生态意义上说,森林是陆上生态的中枢,从文化意义上说,森林文化是人类文化的主心骨。或有人问此说所据为何?美国学者克鲁克洪说:“文化是指某个人类群体居住的生活方式”,“既包含显性式样,又包含隐性式样,它具有为整个群体共享的倾向”(《文化与个人》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克鲁克洪关于文化定义之不同凡响处,是突出了“居住”,居住当然离不开建筑,倘无森林何来建筑,何来中国人类早期的筑巢而居与干栏居住的生活方式?而此种生活方式是为“整个群体共享的”。由此可见,居住—建筑,是物质的也是文化的。从克鲁克洪的居住到海德格尔的“诗意的栖居”,居住的文化属性不断被发现乃至光芒闪烁。在绥棱,林业工人的居住,诗意的安居,一览无余矣!

     

        我怎能不被绥棱感动?

     

        一个林业局建造博物馆,再现了这一林业局以及它所在的大地的历史,而大地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即是森林的历史,是大块文章书之不尽而又往往被忽略的存在。此种存在却于北国绥棱彰显并涌现,涌现出森林文化的无穷生机。不妨说,在造物主的心目中,森林在地质时期毁灭又重生,然后成为地下的煤、地上的树,就是为了让人类得以安居,得以物尽其用。那把曾经用来砍树的斧子现在沉寂了,但倘若仔细倾听,却能听出风声雨声林涛声呼啸声,那些发黄的旧照片上,闪烁的则是一个时代接着一个时代的风采。而今,我们走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我怎能不被绥棱感动?

     

        绥棱林业局拥有国有林场,一处原始森林,还有农场、养猪场以及规模巨大的林下经济。流经绥棱的河流是清澈的——河中有野生鱼,它为绥棱人提供了宝贵的淡水——清洁饮用水。绥棱林业的各个下属单位都在深山老林的包围中,但那里的林业工人却都在原先被砍伐过的荒地上种花种草种蔬果,甚至构筑了小桥流水。这使我想起西哲所言:“你播种美好方能收获美好。”然而,播种者倘若心存荒芜又面对着荒芜,岂有美好可言?因此我可以这样说了:绥棱人是有精神的,绥棱人是和森林草木同生长的,绥棱人是有智慧和胆魄的。他们喜欢这样的话:“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他们也喜欢习近平总书记说的另外一句话:“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他们还用自己的语言,包括舞蹈语言,自编自演了一台晚会。作为观众的我,陶醉在绥棱人的语言之中。我无法想象一个林业局怎能汇集如此之众的人才?后来得知,那些词曲创作者、那些老中青少演员都是绥棱林业局的干部、工人和子弟。在舞台上,与其说他们是在表演,不如说他们是在绽放心灵。他们的“词语,犹如花朵”,“因为它使大地和天空,深处的涌动和高远的力量相互遭遇”(海德格尔语)。在那些林木无际高耸云天花草茂盛之地,如绥棱,我更真切地体会到老子的“道法自然”以及海德格尔所言之涌动和生长——“我们终有一死的人就成长在这大地的涌动和生长中,我们从大地那里获得了我们的根基和稳固性,如果我们失去大地也就失去了根基”。绥棱的大地呵,只是在你的怀抱里,所有的存在便成了文化的存在——有根基且稳固的文化的存在。

     

        我怎能不被绥棱感动?

     

        我不曾经历过绥棱漫长的冬季与漫天的冰雪,但我从绥棱人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升腾的热情与力量:“好着哩,我们的冬天我们的家!”这句来自绥棱林业局一个年轻人的话,看似简单其实不凡。这一句话包含了季节、家、人与安居,而这个季节就是让非北国之人望而生畏的冰雪季节。我们只能想象,寒风像刀刃般凌厉且呼啸着刮过冰天雪地,冰雪旁若无人地落满山头,屹立或倒挂在绥棱森林的万木千枝上。树木站立着,荒草在雪被下,森林冬眠了。那是一个沉睡的冬眠世界,只有绥棱的护林员在雪地中跋涉时能感觉到那些森林动物的缓慢的呼吸。而在林区之外的楼房里,有暖气,有过冬的米面蔬菜。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称之为诗意的安居?冰雪的堆积意味着某种积蓄和酝酿,就在诗意的积蓄和词句的酝酿中,林区新春晩会的歌声会如云雀一样如期而至,美好的词句如向着天空开放的花朵。绥棱有福了!

     

        我怎能不被绥棱感动?

     

        黑龙江省森工总局李坤局长说:“面对如此艰难的国有林场的改革,没有文化的引领是不可想象的。”善哉此言!大哉斯论!森林不是文化,森林不是精神,但森林参与了人类的产生及人类文化的发展历程之后,我们回头再读森林,读出了它饱含精神、孕育文化的内涵,如西方自然文学鼻祖爱默生所言,“精神乃自然之象征”,没有江河奔流,哪有“上善若水”?没有群山岿岿,哪有“高瞻远瞩”?没有“白日依山尽”,哪有“更上一层楼”?梁启超论文化以种子、开枝、发叶、放花、结果作比喻,恰恰涵盖了森林文化本质之所在:“一棵树是由很微细的一粒种子发生出来的,但这粒种子含有无限的创造力,不断地长、长、长,开枝、发叶、放花、结果……如是,一个种生无数个果,果又生种,种又生果,一层一层的开积出去,人类活动所组成的文化之网正是如此。(《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五)”一粒种子往复如斯,人在此赖以生存的环境中心智渐发,开积深厚。绥棱的森林是由一粒种发生的,绥棱的森林文化也是由一粒种子发生的,种子的神奇妙不可言!

     

        我怎能不被绥棱感动?

     

        在白山黑水间我只是个匆匆过客,我是带着钥匙的流浪者,我也是一个行吟诗人。我会把绥棱的感动一路传扬,为了我的祝福,在绥棱的森林中,我默念了荷尔德林一首题为《远景》的诗:

     

    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

     

    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

     

    葡萄季节闪闪发光,

     

    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

     

    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

     

    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影子,

     

    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

     

    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

     

    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

     

        (作者:徐刚,系诗人、散文家,曾获中国图书奖、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首届中国环境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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