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王充闾是当下重要的散文家。他皇皇二十余卷文集,以其正大的面貌、浩瀚的雄姿、澹然的笔触和云卷云舒的万千气象,展示了他丰赡、多样的散文创作成就。他书写日常生活的片段感受,抒写清风绿水的恬淡情怀,他的文字里有仙风道骨也有人间冷暖;但他更沉迷的,似乎还是几千年来的华夏本土文化历史,这些文字里有一个民族的精神血脉,有人文世界的日月星辰和江山万里。最近,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以“国粹”为主题的散文集——《国粹:人文传承书》,让我们有机会集中领略了王充闾于“国粹”的哲理思考和文学表达。
可以说,在当代作家中就国学修养而言,很难有人可以和王充闾比较。他不仅是位学问家,更重要的是他对“国粹”的理解和阐发。所谓“人文传承”,就是在这种理解和阐发中实现的。这是对文化传统的延展,是继承更是激活。当然,自五四新文化运动始,对“国粹”的争论至今没有终结。即便是士阶层——传统或现代知识分子内部,关于居与处、进与退、道统与政统的矛盾和选择,也并没有完全解决,更遑论面对整个浩大而庞杂的传统文化了。因此,如何指认“国粹”、如何评价“国粹”,不仅是“文化自觉”,更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文化担当。
读史通心,才能进入历史传统深处
王充闾在传承、阐发“国粹”的时候,他有一种明确的文化自觉。文化自觉,是费孝通1997年提出的。费先生认为:所谓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历史圈子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换言之,是文化的自我觉醒,自我反省,自我创建。王充闾的文化自觉,首先在于他“读史”的方法。他认为:读史,主要是读人,而读人重在通心。读史通心,才有可能“进入历史传统深处,直抵古人心源,进行生命与生命的对话”。而“历史传统是精神的活动,精神活动永远是当下的,绝不是死掉了的过去”。其次是他强调感同身受,理解前人。他援引法国年鉴学派史学家马克·布洛赫在《历史学家的技艺》中的话说:“理解历史才是历史研究的指路明灯。”再次是不仅读人通心,而且要对“作史者进行体察,注意研索其作史心迹,探其隐衷,察其原委”等等。要同“国粹”对话,首先是对待“国粹”的基本态度,王充闾面对文化传统的这种自觉,是他能够写出篇幅浩瀚的历史散文的前提和“秘诀”。
本书凡四章,分别是“祖先:人生命脉”“人文:生命符号”“河山:文明大地”“传统:生活智慧”。绪章后讲的就是“祖先:人生命脉”。先后对轩辕黄帝开创的人间乐园,对孔子、墨子、庄子、孟子、秦始皇、松赞干布、文成公主、李白、苏东坡、宋徽宗赵佶、秦良玉、纳兰性德、袁枚、曾国藩等,或是传说、或是诸子百家、或是帝王、或是重臣、或是文人墨客的书写。一方面,这些人物几乎构成了几千年的华夏历史,轩辕黄帝创造了人世间的乐园,诸子百家奠定了中国文化的元话语,帝王重臣的丰功伟业、文人墨客的锦绣文章等,有了他们,我们的文明史才会如此璀璨、光耀人间。另一方面,作家也践行了他“事是风云人是月”的历史观和文学观,书写历史主要还是写人。但无论写哪些人、做怎样的评价,都隐含着作家对历史、对人生况味的理解。那篇《道家智者》最为典型。他用算术的方式比喻三种人物,即做加法的一类人,做减法的一类人和加法、减法混合用的一类人。儒家、墨家是做加法的,孔子、墨子率先垂范,大禹治水十三年如一日,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典范;也有先用加法后用减法的,如清代袁枚、明代状元杨升庵、春秋时代的范蠡、汉代的张良、明代的刘伯温等都是;而终生都做减法的,就是庄子。庄子终生不仕,以快心适志。庄子生活上自甘清苦,心态上化苦为乐,思想上崇尚自由。庄子的思想多为文人崇尚,那的确是人生理想的境界。但是,人大概也越是缺乏什么也就越凸显和想象什么。庄子的境界大概是最难实现的,才为历代文人所向往吧。
根脉是中国人特有的生命符号
“人文:生命符号”,写贺兰山岩画、《周易》、竹林七贤、古诗词、楹联、姓氏、座次等,这些内容既有实物,也有文字,既有文人骚客的华章丽卷,也有日常生活的观念习俗。这些符号是“中国人的根脉,也是中国人特有的引以为荣的生命符号。它滋养着我们的心灵世界,激发我们的生活勇气,是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生存下去的底气”。这些符号是只有中国才具有的符号,它支配着我们的生活和情感。《座次格局》中的情形我们时常经历,我们知道这里是有讲究、有学问的。但古今“座次”的含义,可能大不相同。作家讲述了“鸿门宴”的座次,里面是“玄机”;《陈丞相世家》讲的是“以示敬重”;《淮阴侯列传》讲的是谦恭;而《南越列传》讲的则是尊卑了。古代中国讲求“礼”,“座次”是“礼”的范畴。所谓“礼仪之邦”,“座次”是具体体现的一个方面。这个礼,和后来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讲的“差序格局”应该有相近的意思吧。
“河山:文明大地”和“传统:生活智慧”,一写人文地理,一写生活观念。写人文地理,不是触景生情、借景抒情,而是将空间与时间交错起来,时间是历史,空间是存在。空间未变时间在变,时间变了,空间的文化与审美存在也在变化。这种纵横交错的联想、想象,使同一景观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于是——便有了属于王充闾的三峡、皖南、同里、退思园、周庄、晋北、凉山、库尔勒等。对人文地理的书写,历史文化仍是主线;写生活智慧,写孟母、地域文化、隐士、世袭嫡传、爱情、科举等,这些与生活相关的人与事,告知我们的,是生活观念大于思想观念。思想观念处于不断变化和流动的过程中,但生活观念是恒常或变化缓慢的。在充闾先生的叙述中,我们似乎看到了那缓缓流淌的生活河流。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面对浩如烟海的传统文化,摒弃什么、传承什么,是一个时代的大命题。当下,求新求变几乎无处不在。当然,求新求变,是时代的要求,是一个国家民族发展的要求。但是,求变必须知常,数典不能忘祖。祖先崇拜、思想文化、人文地理以及生活哲学等,也是历史学家、思想史家要处理的对象。那么,王充闾的文化历史散文为什么还有独特的价值,这就是王充闾散文的文学性。王充闾散文内容的丰富性,与《史记》《左传》《资治通鉴》等中国典籍有谱系关系。这些中国古代典籍是华夏文化的元话语。我们可以将其作为历史著作来读,也可以将其作为文学著作来读,当然,那里也蕴含着中国特有的哲学智慧。王充闾的散文继承了这一传统。他的笔下有历史,有中国哲学的智慧,同时也更具文学性。他谈论的是历史上的人与事,但常常枝蔓开去,或联想、或抒情、或状物,天上人间信马由缰。既撒得开也收得拢,既鲜活又形象,他深得中国传统文章神韵和做法。他的文字用“庾信文章老更成”形容,是再贴切不过了。读充闾先生的文章,也进一步明白了什么是文如其人。充闾先生为人温文尔雅、和颜悦色,他的修养我辈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望其项背也难。他的文章给人的感受也不是大开大阖,醍醐灌顶,而是如涓涓细流,沁人心脾。我们在他娓娓道来中润物无声地受到感染和滋养,他的知识储备、讲述方式以及对历史的理解、同情和会心,都给了我们通透、明了的启发。
(作者:孟繁华,系著名评论家,中国社科院研究员、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