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普鲁斯特的七卷本,发现文人的脾性接近,对于美的发现和思维是他一个人在梅塞格丽斯或盖尔芒特那边的小路上散步时产生的。没编版的下午,我不会去办公室,即使五黄六月天,室外热得冒烟,睡了午觉起来,按理有空调的办公室是不错的,却喜欢沿着旌湖两岸的林带,选背阴的一面,慢慢走。自然真奇妙,再大的太阳,只要动动脑子,就不会晒着了。上午太阳东升,就沿着东边的行道树或楼房走,不仅晒不到,还有凉风习习。
再热的天,树下都是有凉风的。风起于青萍,何况是树。寻凉就会有这些所得,再热的天也有凉快的方式,数千年前的人就是这样过来的。下午太阳西行,就沿着西边走,南北纵向的楼房和树林挡住了骄阳,投下一地阴影。
阴影就是凉快。并不是俗语的心灵阴影或阴暗面,那实在是分别心的负累。阴影恰是光的另一面,没有了热烈和纷纭,合拍更简洁的人生,恰是如我这样写作人的珍视。
经过二三十年的休养生息,湖边的树成气候了。尤其是大风车旁边的黄葛树,春天还有几棵白樱花,清明节前后雪片般,美得很。可现在不是樱花时节,每天骑车路过的几棵黄葛树早被抢占了,是爷爷辈分的大爷大娘,有时也夹杂着几个年轻男女,围坐在石头上,玩一种斗地主的纸牌,声音在林子里潆洄,俗人的打发光阴。早春或清秋,上下班途中我喜欢在那里坐坐,林子清幽,几声鸟鸣也清澈。看看看了三十多年的文学报和不远处涟漪的湖水都是很有意思的。现在可不行,茶馆都懒得进的我怎会与大爷大婶们争荫凉,何况避的就是这热闹。
我喜欢依云小店对面那几棵挺胸的榕树,一眼看得出未经人为斫锯,几根粗壮枝干,是新枞,少女的腿脚般自然饱满,一树的青春气息。这才是我所喜爱的葳蕤,树嘛,就要如归有光笔下的亭亭如盖。乘不了凉还能叫树吗?我一下知道了石刻公园里的树为什么每次看都苍老,一副未历风霜身已残的衰相,连孟家那两棵二千多年的古树都比它们有生气。原来是公园里的树刚存活,管理者就害怕它们长高大了,统一齐蓬蓬腰斩,留下光树桩,对外则说是盘桩,是为了发更多的枝丫;第二年也的确发了枝丫,但都稀疏,雷雨天大风一吹枝丫就折断了。
某一天,我把这一发现摆与邻居陈修士,他微闭着双眼:“不光是树。人不也是这样的吗?”他手抚着前胸,道了声阿门。
那片榕树林,是在圣火坛边,不多,四五棵。二三十年,其葳蕤就成了半亩田宽,树下草茵茵。炎热天的下午,自行车架在旁边,腰包放旁边,凉椅上坐下,最好是躺着,头上密密的叶簇在炙日下闪光,风中涌动的样子如恍惚水潮,夹杂着细微的声响;一两只鸟儿跃动在枝丫间,马上被树叶遮蔽了,听得见鸟鸣,见不着鸟;一会儿又跳跃在另一棵树丫间,如闲庭漫步。这样就想起了卡尔维诺,想起他笔下的小说人物柯希莫,在树上漫步不愿下来。这位与托尔斯泰、博尔赫斯一样偏爱中国话本并从中汲取养分的意大利作家,也许读过唐元和年间鸟窠和尚在松树上参禅的故事。树与书的故事,竟然东流水般,孰短孰长呢。
一个早晨,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老奶奶沿分岔的小径过来了,小女孩穿着裙子,约莫四五岁,老奶奶白发,有着天下所有老奶奶般胖乎乎的慈祥,跟在雀跃的小女孩身后。经过我面前,恍若时光影像。上了阶梯,到了顶上的圣火坛,那上面是用光洁的黑色大理石铺就的平台,围着铝合金手握的火炬,成一个运动员跑道的圆环。
“哈——好凉快啊!”小女孩一只手牵着细花白裙摆,一只手伸着,抓着指尖溜过来的风样,不用说是幼儿园里学的舞蹈,旋转了一圈,对着她的奶奶仰起头:“奶奶——我们就在这里玩!”奶奶笑眯眯应答着。穿着细花白裙旋转的小女孩,此刻就是我眼中的天使。晨风撩起她细花白裙的身影和她手牵着裙摆的舞姿,整个夏天都在我的眼前。
于美的发现,如对一个城市丑的发现一样,我是迟笨的。到榕树下久了,才觉得树下凉快的异同。下午太阳西行时,脱了凉鞋,裸着脚丫在树荫下慢走,有几块地砖在脚板下特清凉,先还有些狐疑,多几个来回,感觉确比其他砖块清凉。细观察,原来平铺的地砖旁边的草特黧黑茂盛,草行间有一条细细的小沟,小沟里尽管没有水流,却湿漉,似有一褐色曲状物,有些吓人。难道是蛇?俯身,原来是延伸的树根。地气朝上,露水湿润,太阳出来滴落或顺着树干淌下,树根又散发到这里,铺在它上面的地砖怎不清凉。慢慢走,慢慢看,裸着脚板细细琢磨,发觉树下分岔又在不远处交汇的两条小径的石子也是不一样的。北向半截是白石子,上嵌波纹状一线黑石子,脚感要光滑些;南向半截是黑石子,上嵌波纹状一线白石子,则要砺脚些。很容易使人想到波斯人的围脖和地毯。这些都看出建设者的匠心,真的是在把一个事情往美做。对照现在城市性急的剔草斫树造塑胶跑道,心里就一阵阵隐忧。
一日去迟了,往天喜欢垫张报纸坐的草地边也被打牌的人占了,只好朝前骑。于幽暗树荫里骑一圈身心也凉爽,小径分岔处调过头,再往单位方向骑,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免去林子里小憩没有了位置的尴尬。
一出林子头上就开始打点子。骑到岷江桥,天上轰轰响,雨啪嗒就下来了,还猛,赶紧在桥边的水管站房下躲。边躲雨还不甘地望着河对岸的树林,这一望,心里就咕咚一声喜。推出车,偏上腿,骑入雨帘。
转回圣火坛边,大榕树下的凉椅果然都空了,人皆被雨散去。树林子里的雨渐小而弱。待擦干凉椅上的水,拉开包,铺开纸,迎面吹来一股湿凉的风,雨就停了。
哈!老天爷体贴寻凉人,这雨是专为我下的呢。
(作者:钟正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