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柳向春先生新著《古艳遇》,收录作者自2001年以来所写的26篇文章,内容涉及颇为广博。如古代书画考鉴、读书札记、版本研究、藏书史料、信札释读、词义训诂等,文章或有长短,但学问皆极深邃。虽然书名曰“艳遇”,其实内容极为专业,普通读者颇难窥透其中三昧。
古代书画、碑帖的真伪聚讼,历来已数不胜数。而鉴赏者辨析愈多,则争议愈甚,莫衷一是。作者不是古代书画、碑帖研究的专业人士,但本书中关于陈洪绶《饮酒读书图》、黄庭坚行书《华严疏卷》、苏轼《祭黄几道文》卷、倪赞《渔庄秋霁图》、邓石如书艺东传、《星凤楼帖》略述等文章,皆能从古文献学专业的视角,另辟蹊径,以极为扎实的文献学功力,对所涉及书画、碑帖等的文献、史实、流传等,予以全新的梳理与论证。
上海博物馆所藏陈洪绶《饮酒读书图》轴(图右上有翁方纲题“痛饮读骚”四字),上有清初孔尚任(号东塘)四段题跋文字,时间跨度近20年。作者对四段题跋文字予以详细的释读,再根据有关的史料,对孔尚任在康熙年间的生平履历进行钩稽考证。作者的用意是:“就东塘的这四段跋文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证明之前所说的,它对于东塘研究的深入推进,具有重要意义。”这可谓是“读画如读史”。
上海博物馆所藏苏轼《祭黄几道文》卷(苏州顾氏过云楼旧藏),是苏东坡传世楷书名迹。作者在《苏轼〈祭黄几道文〉卷子及其相关背景》一文中,通过对大量文献的梳理与考证,认为《祭黄几道文》应该可称为《代子由祭黄几道文》,因为此篇祭文原来应是苏辙(子由)所作,东坡代弟所书之后送给了黄家。而后人或许看到墨迹本时,误以为是东坡文章,遂将之收入其文集之中。全文考释足征学识功力,胜义纷出,结论观点,可以采信。根据作者的考证可知,黄几道两个孙女先后嫁给苏辙之子苏远、苏适,故黄苏两家是通婚姻亲,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当年黄家收藏苏轼、苏辙墨迹甚富(一说“凡数十纸”),但时至今日仅有《祭黄几道文》卷传世,此卷末钤有朱文方印“黄氏家藏”。用旧史料、旧文献,能否研读出新观点,发现新问题,这取决于阅读者是否具备专业的学识素养。真所谓术业有专攻,不得不令人为之叹服。
本书中有关书画、碑帖内容的文章,当属作者专业之外的“副产品”,而其他关于古籍版本、信札释读、藏书史、文字训诂、藏书印章等文章,方显出作者的学术“本色”,真所谓专业之事应该由专业人士来做,如《寻亲记》《〈雷峰塔经〉若干问题刍议》《士礼居旧藏汲古阁〈梦窗丙丁稿〉述》《〈王念孙手稿〉辨误》《宋氏〈白氏文集〉递藏源流略述》《雪泥鸿爪:书籍中的印记》等。可惜笔者对此谫陋寡闻,所以只能沧海一勺,选取书中一二篇文章,聊作抛砖引玉之想。
杭州西湖雷峰塔所藏《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俗称“雷峰塔藏经”),自1924年9月25日下午两点雷峰塔突然倾圮之后,塔内藏经始为人所知,近百年来学者、藏家已经论述颇详。在近几年来的拍卖市场中,凡有名家递藏或文字与品相较为完整者,大多被藏家踊跃竞购,高价成交。作者在文章中详考雷峰塔藏经的不同印本与藏经的不同方式,以及钱俶当年藏经以求祈福的真正意义等,再根据上海博物馆所藏四卷雷峰塔经卷的不同尺寸,得出“雷峰塔藏经不仅其印刷的版本有多套,即使其用纸,实际上也不是完全统一的”之论点。通过文献与实物的相互印证,也使读者对雷峰塔藏经的“前世今生”有了更为全面、深入的了解。以往关于雷峰塔藏经的文章,大多偏重于鉴赏品藻,而少有版本、纸张等方面的论述,《〈雷峰塔经〉若干问题刍议》可谓嘉惠学林与藏界,功莫大焉。
明代毛晋汲古阁刻南宋吴文英《梦窗词》四卷、补遗一卷,版本系统并非十分复杂,国内公私收藏也有30余本。但清代黄丕烈旧藏残本,却是其中较为特殊的一种,1934年归吴湖帆庋藏,卷末有吴氏题跋及钤“梅景书屋”印,并在其《丑簃日记》中多有记录,后于1965年2月转赠词友吕贞白(今藏处不详)。作者通过吴氏日记及书内题跋等相关文字,梳理出吴湖帆庋藏《梦窗词丙丁稿》的来龙去脉,并对吴湖帆的古书画、碑帖与词集收藏作出评价:“吴湖帆身为贵介子弟,不仅以他的艺事知名,其收藏也是极为壮观,堪称巨擘的。吴湖帆的收藏,并非一般意义上收藏家的收藏,那一般都是据专题而收的,而是一位世家子弟随性的爱好。所以,梅景书屋中,虽然有不少藏品始终为主人珍如拱璧,在其主人的兴趣减退之后便被及时更替,换置他物。他并非单一的书画藏家、碑帖藏家或者藏书家,只要兴趣所在,即不分门类,兼收并蓄。他的词集收藏,即可作如是观。”从一本吴湖帆旧藏词集,读者大致可以了解其大半生学词和收藏词集的人生侧影,并对其晚年的心态与境遇颇有感慨。由此可见,作者为文严谨,举重若轻,弦外之音,隐约可闻。
《古艳遇》一书中还有关于版本目录学前辈和藏书家如冒广生、徐森玉、袁克文、王欣夫、黄裳等的文章,或知世论人,或褒扬前贤,或为之订讹,皆言有理据,持论公允,体现了作者良好的学术素养与专业操守。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一书中曾经说过:“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但著书立说最基本的一点,是严谨可信的论证和独到新颖的观点。否则,拾人牙慧,东抄西摘,有何意义?笔者以为,《古艳遇》一书,堪称是一本“了殊于既往,又有益将来”的佳作。
(作者:荆溪)
《古艳遇》 柳向春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