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读】
1、画中的宠物
在伦敦的国家美术馆,英国画家乔舒亚·雷诺兹的肖像名作《柯克班夫人和她的三个儿子》是热点藏品之一。画面中央,衣着华贵的柯克班夫人安稳闲适地坐着,三个天使般的孩童依偎于她的左手、右臂和后背。这位年轻的母亲面容柔美沉静,目光投向右手边的长子,似在聆听他的倾诉。母子四人的肢体动作彼此呼应,形成一个动感而稳定的向心结构,幸福和谐的家庭氛围跃然纸上。雷诺兹的构图,显而易见是借鉴了安东尼·凡·戴克的宗教题材画《仁爱》,一个世俗家庭的生活场景因此又平添了几分神圣的意味。不过,这幅画除了如教科书般体现雷诺兹毕生追求的古典主义理想美以外,也有不寻常之处——画面右方,一只抢戏的鹦鹉赫然在目。这只鹦鹉个头与柯克班夫人左手抱持的婴儿相仿,黄喙,脑袋和脖子呈红色,翅膀和尾翼为蓝色,其庞大的体型和斑斓的羽毛叫观众没法不注意到它的存在。它背对左边嬉闹私语的母子而立,头颈上的绒毛根根竖起,翅膀因微张略显蓬乱,好像对环境漠不关心,又好像警惕着什么,处于应激状态。鸟与人处于同一画框中,却特立独行,俨然你们忙你们的、我忙我的,大有喧宾夺主的视觉效果,令画面顿生奇趣。这只鹦鹉,美术批评家一般认为并非是和人物模特一起“摆拍”的,而是人像完成后画家兴之所至加上去的。它是雷诺兹自己养的宠物鹦鹉。
此鹦鹉是雷诺兹的心爱之物,这一点,他的另一画作《凯蒂·费希尔》提供了佐证:画家的宠物鸟栖息在画家心仪的美人凯蒂的右手食指上。虽然这回它半隐于阴影中,看上去娇小多了,观众的视线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望过去——它是如此温驯可人,凯蒂正专心和它逗着玩呢。
爱你,就让你在我的作品里神气地出镜,让你从自然造物变成我艺术生命的一部分,这是雷诺兹向他的小宠物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事实上,不光是雷诺兹,许多艺术家都有同样的癖好和私心。毕加索钟爱一条名叫兰普的德国腊肠犬,在相伴的6年时光里,毕加索不仅与它同桌食同床睡,而且不厌其烦观察它、描绘它。据不完全统计,兰普至少在50多幅毕加索的美术作品中留下了身影。
著名例子还有马蒂斯和他的猫。马蒂斯养猫和爱猫的名声大,画猫的作品其实并不很多,只不过这几幅稀有的作品风格独特、令人过目不忘,于是,在马蒂斯的原构图里添上一只猫,使作品看上去真假莫辨,竟然成为当代画家伪造马蒂斯的一条门道。
2、写入文学作品中的小动物
画家对小动物示爱用画笔,文学家则是用文笔。鉴于绘画和文学艺术的不同特质,也许可以说,把心爱的小动物写入文学作品比绘画更便利。绘画艺术记录一瞬,文学艺术可以从出生跟踪到死亡,写尽动物的一生。美术作品擅长捕捉形体和神态,文学作品则可以探索动物的性格、情感,思考它与人类的关系,想象它的精神世界。聂鲁达的诗歌《我的狗死了》这样写道:
“我,一个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
天上有什么天堂
许给什么人类,
但我相信有一个我进不去的天堂
是的,我相信有一个为所有的狗准备的天堂
而我的狗正在那儿,像摇扇子一样摇着尾巴
亲热地等着我的到来
……
他对我的友谊,像一头豪猪
保留着威严,
他的友谊,是来自天上星辰的友谊,高远
保持适度距离
从不虚张声势。”
这是爱犬死后诗人的追思。诗歌饱含诗人对这位特殊朋友的理解和敬意:它情深意厚,死亡也无法终止它对主人的忠诚和信任;它不卑不亢,与活得有尊严的人类毫无二致。
聂鲁达认为他的狗可以媲美一个体面的人,英国的勃朗特姐妹对于猫也有同样深刻的洞察。勃朗特一家养过两只猫,一名为“老虎”,一名为“汤姆”。它们出没于安妮和夏绿蒂的日记,也在安妮的小说《艾格妮斯·格雷》和艾米莉的小说《呼啸山庄》里露过面。勃朗特三姐妹当中,艾米莉·勃朗特尤为羞怯怕生,平素很少与家庭以外的人员往来。也许正因为性格内向,她的感触格外敏锐,猫的一举一动,她都能从中体会到细腻微妙的意味。她特意为此写下了一篇散文《猫》:
“和其他物种相比,猫差不多是最富于人类情感的一种动物。猫为了自己的利益,有时会隐藏它厌憎人类的倾向,假装和善可亲。它不会从主人手中一把抢走想要的东西,而是温情脉脉地踱近,将可爱的小脑袋靠过来东蹭蹭西蹭蹭,最后伸出一只小爪,触碰轻柔得像羽毛从掌中拂过。等目的达到,它立刻恢复原貌……我们把猫的这种狡诈称作虚伪,在我们自己身上,则叫作礼貌,凡是不肯动用这一技能掩盖自己真情实感的人,都会迅速被逐出社会。”
在艾米莉·勃朗特的眼中,她的猫和一个精明练达的社会人一样具有双重面目:真实的本性和伪装的面具。只不过,人类宁愿诋毁猫的品质,指责它虚伪、无情和忘恩负义,而不愿正视人性当中的阴影。不仅如此,人类还惯于给自己的行径安上动听的名字,如教养、明智和洞察力等。因此,猫仿佛一面镜子,映照人类社会的习俗和运行法则,令人类心理之可笑和荒诞无所遁形。
3、动物的视角
猫性反映人性,这是动物伴侣向文学家提供的启发之一。还有别的更奇妙的启发吗?
在狄更斯那里,他的宠物乌鸦格里波陪伴他的小说主人公巴纳比·鲁吉见证重大历史事件,帮助读者从另类视角理解18世纪一个特殊历史时刻的复杂含义。弗吉尼亚·伍尔夫更是别出心裁,她假借勃朗宁夫人的爱犬阿弗(Flush)之眼来记录这位著名女诗人的创作和日常生活,从一个卑微但不乏幽默和深情的角度感知她的人生变化与喜怒哀乐。
1841年,狄更斯的历史小说《巴纳比·鲁吉》开始连载。小说中心事件是发生于1780年的戈登骚乱。这场号称伦敦史上最为野蛮的市民骚乱,直接起因是英国新教与天主教的对抗。英国自宗教改革以来,由于国家安全和王权继承的原因,天主教徒的地位一直低于新教徒,相当于二等公民。1698年开始实施的一系列被称作惩治法典的法案,以限制天主教徒公民权利和自由为代价,在法律上阻断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的可能,确保天主教徒效忠本国。然而,近百年后,世易时移,天主教徒的公民权问题终究摆上了议事日程。1778年,英国出台第一部《天主教解放法令》,部分取消对于天主教徒开设学校、参军入伍、购买和继承土地财产的限制。这引发了新教教徒的不满。以戈登勋爵为首的政治势力组建“新教联合会”,要求取消法令。他们在民众中煽动反天主教情绪,号召冲击议会和天主教堂,鼓动袭击天主教徒和劫掠民宅,终在1780年6月酿成一场长达7日、动员数万人、死伤数百人的大灾难。
戈登骚乱是一场教派纷争,但性质远不止如此简单。美国独立战争给英国带来的财税压力加剧,社会矛盾激化,英国与法国、西班牙、荷兰正在进行的战争,是引发骚乱的政治和经济的导火索。因此,它实际上也是阶层利益斗争,是国民忠诚意识之间的斗争,而且,不可避免的,它也是私人恩怨的宣泄场。
在《巴纳比·鲁吉》中,狄更斯通过瓦登、维莱、哈瑞德、契斯特和鲁吉这五个家庭间的爱恨情仇来展现戈登骚乱始末,描述各阶层所受的影响。小说主人公巴纳比·鲁吉是个天真单纯但脑子不大灵光的青年,他随身带着一只会说话的乌鸦,名叫格里波。巴纳比一方面傻头傻脑,游离于骚乱的重重利益纠葛之外,另一方面,他又常被各色人等使唤来使唤去,遭遇怂恿、上当受骗,因此,狄更斯将他用作串联全书主要人物的线索,引导读者旁观各集团的立场,见证相关事件的发展过程。但是,由于有了格里波,巴纳比就并不仅仅是一个功能性人物。巴纳比照料格里波,把这只脾气乖张的鸟儿训练得能说会道以至于能够卖艺挣钱,与此同时,巴纳比把格里波视为兄弟,遭难之际自己不怕死,倒要为它求一条生路。在处处险恶的人间,他们共同经历一轮一轮的意外和劫波;回到自然的原野,两个生命如同归家,共享欢乐。他们在互动中合二为一,成为乱世中最为光辉、温暖、无邪的一景。人与鸟超越于功利的关系、超然于物外的境界,与人类你死我活的争斗形成鲜明对照。细想一下,这何尝不是狄更斯教我们看待乱世横祸的一个观点?
值得一提的是,巴纳比的小伙伴格里波,原型就是狄更斯自己先后收养的两只宠物乌鸦。最先养的一只,狄更斯还在致友人的信里夸耀过:“为了写好格里波,我一直在研究我的鸟,我想我可以从它身上琢磨出一个古怪的角色出来。”可惜没过几个星期,格里波一号染上吃油漆的怪癖,某日趁油漆工不备,偷偷喝下一罐白铅涂料,当场毙命。狄更斯正难过的当口,朋友为了安慰他,又给他找来格里波二号。这只据狄更斯本人说更天才的鸟陪伴了他3年,最后不幸病亡。
而弗吉尼亚·伍尔夫写《阿弗小传》,灵感则源自1926年来到她身边的可卡犬平卡。正是因为熟悉平卡的脾性、对它的赤胆忠心了如指掌,伍尔夫才能够得心应手地揣摩勃朗宁夫人的爱犬阿弗的心理活动,从阿弗的视点还原、重建女诗人的生活原貌。《阿弗小传》既是为狗立传,也是为人立传;既是虚构,又严格以勃朗宁夫人留下的诗作、书信、文献和相关历史考据为事实基础。这种有限视角的写法趣味十足。它为描摹阿弗主人的情感世界另辟蹊径,也让作者得以婉转地对19世纪英国社会发表讽刺和批判。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这是莎士比亚在他的十四行诗中反复吟咏一个主题:生命短暂,时光无情,然而艺术将使我们咏唱的爱永生长存。莎士比亚的诗歌谈论的当然是男女之情。然而,除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外,人与动物之间的感情配得上不朽吗?雷诺兹、狄更斯和伍尔夫给出了答案。他们为一个个小生灵留下的不朽画作和文学作品,向我们展示了世间最深沉的爱。
(作者:萧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