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中医学体现了中国哲学“天道自然”的观念,“治未病”与辨证论治是其重要的内容。它既重视临床医学实践的理论总结,也强调理论对临床诊疗指导。其理念的本质是整体的、具体的、辩证的,也是变化的、更新的、发展的。中医药自身历史发展的过程,充满了融合、互动和协调,经历了多重对立面的相互转化和吸收整合。
近三百年西学东渐,很多人以西方科学主义为标准,认为中国有“学”而未有科学,否定中医药的科学性。而今,中医药法业已正式实施,科技部与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的学科目录中,将中医学和中药学列为医学门类的一级学科。依通常的学科标准:高等教育有教席,医、教、研、产有团队和机构,拥有各分支学科的学术刊物,国家政策支持、科学家首肯、广大民众拥戴的中医药学学科体系也已完成。尽管如此,仍有人提出中医有用但不科学,不具备科学主义的诸因素等话题。由此可见,在变化的环境中,如何认知中医药学的科学性及其现代创新确有必要作一探讨。
1、科学与人文的融合
医学是人学,无分中西。
中医药学的理论体系缘于阴阳五行,天人合德尚一之道,又离不开临床经验的积淀和体现整体性与辨证论治的理论指导。因此,中医药学具有科学与人文的双重属性。
当今,医学科技进步了,数理化学的成果推动了医学技术的进步。上世纪,人类防治传染病和感染性疾病取得重大成就,器官移植带来生命延续………但医学人文伦理的淡化异化,成了新的问题。中医亦然。
医患矛盾的根源,是利益冲突演变成买方与卖方的关系。医者与患者本应是“尚一”的共同体,而现实情况却是,医患关系一度紧张,甚至伤医事件频频发生。其中日益凸显的伦理、法律与社会问题,激发了医学界与社会各界对医学人文的广泛关注。医学人文,就是一种人文的医学,其基础包括哲学、文学、历史、艺术、政治、经济、人类学等。这些人文学科在医学中具有重要价值,是医务工作者服务患者,谨慎和正确决策中必备的基本素质,也体现医护人员的人格教养。本世纪叙事医学的诞生,是为了保证在任何语言环境、任何地点,医务工作者与患者相遇时,都能全面地认识、理解和尊重患者的苦痛,懂得关注、聆听、建立患者的归属感。
中医药学具有敦实深厚的国学积淀,尤其是融入了儒家“仁”的思想内涵,“仁者爱人”“礼归于人”“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这里的“仁”,蕴意公正、自由与力量;“礼”,除礼节祭礼之外,还有调节、和合与协调之意;“天”的定位当是整体的大自然。
《黄帝内经·素问》撰有疏五过论与徵四失论两篇,明示医者的过失作为戒律,为生民疗疾愈病者自当警觉慎行。其理念敬顺自然之德气。德气为道之用,生之主,必当敬顺之。在西学传入后,西医逐渐占主流位置,中医学人中有失对自身规律坚守者,不论病情需要与否,一概中药加西药,凡遇感染,一律清热解毒加抗生素,而识证立法遣方用药日趋淡化,多用中成药而少了辨证论治用汤剂。至于坚持科学人文双重属性,尤其读过《十三经注疏》者,更是凤毛麟角。人文哲学对中医学人而言,也已面临断代的危险。
2、象思维与概念思维的互动
象思维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涵和特征中提出的,是几千年来中国人思维模式的主流。它具有非实体性特性,是中华民族文化最高理念“道”“太极”“无”“一”“自性”等观念的表达。
象分属原象、具象、表象、意象等不同层次,体认原象是“体”“观”“悟”深化诠释的过程。近三百年来,西学东渐,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概念思维、逻辑思维推动了人类科技进步和社会发展,而还原论的简化、僵化,压抑了象思维,使象思维为人所生疏乃至被忘却了。
从学理上讲,象思维是非概念思维,但与概念思维并非相互排斥,绝对不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事实上,人类解决问题时,象思维,尤其是具象与概念思维是互动的。而论及中医药学的藏象学说、证候体系、方剂潜能等,也都有象思维与概念相链接的研究。关于气、精、神,经络学说,许多心理、禀赋的研究等,都离不开太虚原象的思维。但受西方中心论的影响,象思维的研究一度几乎被完全忽视或回避了。而今,在格外重视创新的背景下,对象思维的重新反思和试图复兴也是时代的必然。
原象是象思维的高理念、高境界,是老子所说大象无形之象,是精神之象,是回归心性开悟之象。象思维之原象,不是西方形而上学之“实体”,而是太虚之象,其原象并非真空而蕴有中和之气,乃是“有生于无”的有,从而是原发创生之象,生生不已动态整体之象。
象思维的兴起,与外部世界的变异相关联。自十九世纪中叶始,科学标准逐渐成为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准,把凡是不能概念化、公式化的事物,均排除在“真”之外。应当承认,概念化、公式化是一种还原分析不可少的抽象力量,是人类破解、把握科学问题所必需的,但其抽象化本身,也有着简化和僵化的潜在危险,因此,单纯靠这种思维方式,不可能把握事物活生生的有机变化的整体。
与此相对照,中医药所基于的象思维,则强调对人与自然流转变化的整体把握。比如,中医学的临床诊疗程序,首先是“观象”,通过医者的视听嗅触味,视舌象、候脉象及征象、病象、药材法相等,从“象”开端,以“象”为主,识证治病。
3、学科方向的变革与创新
随着“以人为本”健康理念的形成,中医药的学科方向必须变革,以适应大环境的变迁、服务大卫生的需求,这也是当代中医药学人的历史责任。
因此,要将人放在天地之间来看人的健康和疾病。完善以整体观、辨证论治为主体的诊疗体系框架,获得共识性循证与叙事医学的疗效,基础理论概念的诠释与深化研究,“治未病”理念与方法的普及推广,研究思维由“还原分析”朝向“系统化研究”转变的探索,强化建立规范的中医药国内外通行的标准,不断提升中医药学国际学术影响力。
对于学科的属性,必须有清晰明了的认识:一是以大科学为指导,充分开放多学科参与中医学术研究,同时要重视基础理论研究,回归原创之思,整理哲学原理对中医的指导作用。二是要研究复杂系统的相关性,要敢于突破原有学科的边界,提倡整合。三是对不同民族、地域的优秀文化中的科学概念,进行诠释、吸纳和推广。
近十数年间,笔者一直在体认医学方向的变化。新的趋势指明,中西医学有可能朝着整合方向迈进。
中医药学历来以临床医学为核心,其辨证论治具有原创优势并与个体化医学相吻合。中医对方剂的研究,组建了多学科的研究团队,不仅有中西医药专家,还广泛吸收了化学、物理学等专家参加与指导。中医方剂有中药配伍组合的物质基础,又体现治疗效应,是中医理论的载体。笔者提出“方剂的潜能蕴藏在整合之中,不同饮片、不同组分、不同化合物的不同配伍具有不同的效应,诠释多组分与多靶点的相关性,针对全息的病证,融合对抗、补充、调节于一体,发挥增效减毒与减毒增效的和谐效应”。整合效应包括药效物质与生物效应的整合、药物实体与表征信息的整合、药物功效与人体功能的整合。
通过实验认识到,“网络”可以作为整体,是系统的构建基础和关键技术。比如,“网络药理学”在宏观与微观的基因组、转录组、蛋白组、代谢组、表型等不同层次,有基因调控网络、蛋白质互相作用网络、信息传导网络、代谢网络、表型网络等各种生物网络作为复杂系统分析的关键,代表了一种符合中医药整体特色的研究新理念与新方法。
我国学者无分中西展开的复方网络药理学研究,与国际基本同步,有望使中药方药研究跻身当代科技前沿,为源头创新提供强有力支撑。比如,我国首次成功防控人禽甲型流感,在综合集成创新过程中,中医药依据明清温病卫气营血辨证诊治,研发出金花清感方,运用标准汤剂,在预防和治疗中均获得显著效果,论文发表在美国内科学年鉴上,世界卫生组织也建议推广中医药防治人禽甲型流感的经验,提高了中医药学的国际影响力。
目前,医学发展的总趋势,是实施个体化医学、预防医学、预测医学、转化医学和参与医学。这恰恰为中医药学发挥原创优势提供了良好机遇。比如,中医诊疗从整体出发,对同一种病,因遗传背景禀赋体质等差异,证候不同而治疗方药剂量也不同,在医学模式中,强调生理、心理与自然、社会环境的变化相适应,这些都体现了个体化医学的特点。未病先防、既病防变的思想,各种中医保健方法的推介,则践行了预防医学的真谛。中医以五运六气学说为代表,积极辨识体质健康状态及演变趋势,适应各种气候、物候环境的变化,则是现代医学所强调的,将重点放在病前的早期监测。
转化医学作为重点变革之一,更能凸现中医药的优势。中医讲转化医学,是从临床实践中凝聚科学问题,再做基础研究与新复方的开发研究,将基础科研成果转向临床应用,进而提高维护健康与防治疾病的水平。因而,转化医学的研究模式,必须是多学科联合体的密切合作,医院向院前社区乡镇转化、成熟技术向产业研发转化、科技成果向效益民生转化、面向基层医教研产向人才培养转化。
当今的中医学与西医学,能以互补互动向趋同方向发展,能为构建统一的新医药学奠基吗?
产生于西方工业文明基础上的西医学,曾在一段时期内,将诊疗目标侧重于病人之“病”,追求的是生物学指标,重技术重实证,强调必须可重复可复制。在还原论盛行的20世纪,这对医学进步有一定积极意义,但从长远来看,有本末倒置之嫌。而中医学的诊疗目标则侧重在病人之“人”,中医学作为整体系统医学有明确的内在标准,如“气脉常道”“积精全神”“阴平阳秘”等。在具体干预方法上,中医强调饮食有节、法于阴阳,倡导每个人主动参加到对自身健康的认知和维护健康的全过程中去,做到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这与现代健康管理的观念同样不谋而合。
因此,我们在推动转化医学与运用网络医学作为调整改革的重点时,面对多因素、多变量、多组织器官复杂性现代难治病诊疗过程中,充分体悟还原论与系统论的思想精髓,中医学与西医学基础整合继而生发出新的创新创造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作者:王永炎,系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央文史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