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花上至少四个小时来散步,穿过森林,漫步在山丘田野,彻底摆脱尘世的纷扰。非如此,我的健康和精力便难以维持。你完全有理由追问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听到有人说,那么多机械工和商铺老板整日在店里叉腿而坐,似乎腿是用来坐的,不是用来站着或走路的。
我在屋子里待上一天就会生锈。我有时会在上午11点或下午4点偷偷溜出去散步,如果不出去会让我觉得,这一整天都被我浪费掉了。当夜幕降临,而晨曦尚未散去,我似乎感觉自己犯了什么罪,似乎需要弥补些什么。坦白地讲,我讶异于街坊邻居们的忍耐力,更不必说其道德麻木感了。他们整日待在商铺和办公室里,并且可以持续数周、数月,甚至数年。他们下午3点依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凌晨3点一样。我真不清楚他们的身体构造是什么材料做的。他们克服阻力,从早上一直坐到下午,到现在依然保持心情愉悦,可谓勇气可嘉。拿破仑或许谈起过凌晨3点的勇气,但与此相比,根本无足挂齿。守卫军的辛苦让我们深切同情,但在前者面前,守卫军都要丢掉饭碗了。大约在这个时间,即下午4到5点之间,读晨报太晚,读晚报又太早。令我纳闷的是,此时,整条街竟听不到一点声响,似乎是让一大堆陈旧的家长里短和胡思乱想随风而逝。
女人比男人困在家中的时间更久,她们是如何熬过来的我不得而知;但有理由怀疑,她们一点都不觉得煎熬。一个夏日午后,当我们从村子里散步回来,掸去衣衫上的灰尘,我们看到路边的房子前门都是多立克柱式或哥特式风格,笼罩着安详恬静的气氛。我们疾步走过这些房子,这时我的同伴悄声低语道,在每天的这个时间,里面的住户大概都已睡下了吧。于是,我便欣赏这些建筑的美丽和壮观。它们从不沉睡,而是永远矗立在那,守护着里面的沉睡者。
毋庸置疑,性情,尤其是年龄,与散步息息相关。随着年龄的增长,人更倾向静坐和从事室内活动。桑榆薄暮的逼近使得人的行为也变得日薄虞渊,到最后只会在黄昏时才露面,而且用半个小时敷衍掉一整天所需的散步时间。
但我所说的散步并不像病人定时吃药,或者挥舞哑铃、荡秋千那种锻炼。它本身就是一种事业和探险。如果你想锻炼,那就去探寻生命的源泉吧。试想一下,一个人为了健康而挥舞哑铃,却不知在远方的草原上生命之泉正在噗噗地冒着泡。
你得像骆驼那样散步,据说它是动物中唯一可以边散步边沉思的。
曾有个旅行者请华兹华斯的女仆给他看看她主人的书房,而得到的回答却是:“他的图书馆在这,但他的书房却是外面的世界。”
常生活在户外,风吹日晒,无疑会造就性情的某种粗糙,而我们的身体会形成厚厚的表皮,来保护我们天性中更细腻柔软的组织,正如我们的手和脸。换句话说,这就像重体力劳动会让我们的双手变得粗糙一样。因此,从另一方面看,待在屋子里就算不会使我们的皮肤变薄,也会使它更加柔软平滑,同时我们的感官也会变得更敏感。
我们散步时,会自然地走向田野和森林。如果我们只在花园和林荫道上散步,那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就连某些派别的哲学家都认为有必要将森林搬到自己家里,因为他们之前没到过森林。“他们种下小树林,辟好法国梧桐小径”,还在露天柱廊处散步。当然,若踏出的脚步无心把我们带进森林,那么就算走到那里也是徒劳的。有时,我的身体已经在林中穿行了一英里,而精神却未至,这让我感到惶恐。午后散步时,我想忘却所有的尘间事务和社会义务。但有时我没法轻易将村里的事情抛之脑后。一些事情总在我脑海萦绕回环,让我心不在焉,失去理性。而散步能让我回归理性,这是我感到欣喜的。如果我一直纠结林子外面的事情,那我何必待在林子里呢?有时就连所谓的善举都让我感到纠缠连累,这让我怀疑自己,并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我家附近有许多不错的小径。尽管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散步,有时还接连好几天,但仍然没有走完。说不定某个下午我就能收获惊喜,因为看到全新的景致就是极大的欢乐。走上两三个小时,我便来到一片乡野,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奇妙而陌生。其实我们发现,不管是方圆10英里范围内的风景,抑或午后散步所看到的小世界,它们都同我们人类70年的生命有着某种默契。它们不会让你觉得似曾相识。
(选自《带自己回家》,梭罗[美]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