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卷“黎明”第一部的一开头,是但丁《神曲·炼狱篇》第十七歌的这样一句:“Come, quando i vapori umidi e spessi/ A diradar cominciansi, la spera/?Del sol debilemente entra per essi……”原文为意大利语,如果一字一词地直译,大致是这样的:“当潮湿而又密集的雾气/开始渐渐消散/圆圆的太阳柔柔地钻入其中。”这样的转达,能给读者一个完整而又确定的形象。傅雷译为:“濛濛晓雾初开,皓皓旭日方升……”这样的意象就朦胧得多,意境也诗意得多,远非一般的译者所能做到的。可以比较一下,王维克的《神曲》译本,这一句译文如下:“及至厚厚的湿气渐消以后,阳光微微地射入了。”
从以上的比较可以看出,傅译和王译风格的不同。一般人的译法大多会依照王译的路数去走,而傅译则不求形似,更求神似。从汉语阅读的效果上,傅雷的译文更容易为中国读者接受和欣赏。
再如,《约翰·克利斯朵夫》同一卷同一部正文一开头,法语是这样的:“Le grondement du fleuve monte derrière la maison.La pluie bat les carreaux
depuis le commencement du jour.Une buée d'eau ruisselle sur la vitre au
coin fêlé.Le jour jaunatre s'éteint.Il fait tiède et fade dans la chambre.”
傅雷翻译为:“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雨水整天的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而下。昏黄的天色黑了下来。室内有股闷热之气。”
不少读者说,一读到“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这九个字,就认定这本小说一定要读下去。还有人就此开头写过专门的欣赏文章,殊不知,他们欣赏的其实不是罗曼·罗兰,而是傅雷。到后来,我们发现,《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其余译本对此句的翻译已经是无能为力了,有译者译为,“江流滚滚,震动了房屋的后墙”,也有的译为,“屋后江河咆哮,向上涌动”,更有一个译者,可能是觉得高山仰止,索性就绕过了这一句。这种无奈,不仅使人联想李白面对黄鹤楼的美景和前人诗句的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傅雷对一些西方语言与汉语在表述上的差别也有深切的体会:“他们喜欢抽象,长于分析;我们喜欢具体,长于综合。要不在精神上彻底融化,光是硬生生地照字面搬过来,不但原文完全丧失了美感,连意义也晦涩难解,叫读者莫名其妙。”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傅雷在译文中特别追求用汉语自有的方式,把法语原文中固有的种种元素作“神似”上的转达,而不是在译文形式上体现出对原文的“忠诚”。
(作者:余中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