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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7月26日 星期三

    第三只眼看漓江

    ——读沈伟东《漓江边》

    作者:沈东子 《光明日报》( 2017年07月26日 10版)
    《漓江边》沈伟东 著 漓江出版社

        我虽然不在桂林出生,但自幼生活在象山边上,视漓江为我的生命河,有关桂林的点点滴滴,我都会留意,总是希望给人留下美好印象。沈伟东的新著《漓江边》,自然引起我的注意,很想看看作为一位外省人,伟东眼中的桂林会是什么模样。我是很在意外省人的看法的,遇到外省朋友来访,总会问问他们的感受,朋友们出于善意,通常会称赞桂林空气清新,山水秀丽,羡慕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宛如神仙下凡。

     

        这样的赞誉,多少受古人的影响,毕竟关于桂林的美好诗句,比如“江作轻罗带,山如碧玉簪”(唐·韩愈),“千峰环野列,一水抱城流”(宋·刘克庄),等等,已成千古绝唱。清代才子袁枚描摹得更仔细,“大抵桂林之山,多穴,多窍,多耸拔,多剑穿虫齿。前无来龙,后无去踪,突然而起,戛然而止。”如此生动的描写,早已深入人心,成为描写桂林山水的范文。

     

        为山水倾倒的,除了外省人,还有外国人。1941年春,正是抗战最艰难的时段,海明威来华采访,去重庆的路上经过桂林。他这样描写自己的眼中所见:“成千上万的微缩小山,在原野上列队,都仅有三百英尺高,我们都以为中国画上的风景,是想象出来的,其实不然,完全是桂林山水的翻版。这里还有一座很有名的岩洞,现在用来做防空洞,可容纳三万人。”海明威说的防空洞,应该是七星岩。

     

        有很长一段时期,我写桂林也不能免俗,哪怕写小说,人物也总是在青山绿水间穿梭,以至于太太说,有段时间我的文字甜得发腻,写来写去,无非是一男一女一条河——也即男女主人在漓江边谈情说爱而已,轻灵的同时也显得轻飘,缺少创造性,实在是有负于这片风景的滋养,这都是对桂林山水过分溺爱的结果。一个姑娘长得漂亮,老是说她漂亮,不仅没意思,还有些浅薄。

     

        古人所谓寄情于山水,大抵也只是把山水当作寄托对象,至于山间水边的草根,则无暇去怜惜,而沈伟东不一样,伟东笔下的桂林朴实而接地气,他关注的是南酸枣黄皮果,还有如南酸枣黄皮果一样鲜活生动的普通桂林人。仅就这一点而言,他已经拉开了与前辈诸公的距离,尽管前辈的文字或许更精炼,意境更优雅。

     

        其中原因,固然是因为作者由外省而来,已定居多年,如作者所说:“我一直觉得有两个桂林,一个是游客的桂林,一个是桂林市民的桂林。我写的是桂林市民的桂林。”但这仅是作者的谦辞,光做桂林市民是不够的,还要有眼光和胸怀,触到常人忽略的城市脉动。作者显然已经把自身融入这块土地,将灵魂交付给山川河流,眼里不再是游人的猎奇,而是对一草一木的关爱,对普天苍生的悲悯。

     

        以《黄皮果》一文为例。作者买了把黄皮果,跟修车师傅一起吃。“黄皮果是岭南乡间的寻常水果,农家门前场院里常种上几棵,和很多亚热带乔木一样,黄皮果树亭亭如盖,绿叶纷披,树冠油绿。乡村七八月间,常见老人孩子坐在老黄皮果树下乘凉,顺手摘几颗果吃,也是暑热的天气里难得的悠闲时光。”

     

        这样的描写看似平常,可里面是有故事的,作者接着开始讲述修车师傅的日常烦恼,女儿都供上大学了,可毕业后没工作,作者推荐师傅开一家小店,专做黄皮果生意,可以卖黄皮果茶、黄皮果酒、黄皮果酱等等。伟东就用这样的方式,将黄皮果的故事与修车师傅的境遇糅合在一起,寓巨大的同情于平实的叙述中。

     

        我对黄皮果是很有好感的,不仅是酸甜可口,还因为这小果子与我太太的外婆有关。我管太太的外婆也叫外婆,抗战时期外婆20多岁,由浙江逃难到桂林,生了一场大病,缺医少药的日子里,就靠不停吃黄皮果,竟然痊愈了。这多少也印证了伟东在文章里说的,“黄皮果食药两用,叶子、果实和种子都能入药,消食养胃、理气健脾、行气止痛……”外婆把黄皮果称为救命果。

     

        伟东的散文集取名《漓江边》,大概在本地人看来,这书名平淡无奇,但是我能感觉出作者的用心,同样面对漓江边几个字,外省人和本地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就如同桂林人看见西湖边或黄河边,心中会升腾起别样的情怀,或者温婉或者豪迈。我想伟东写下这三个字,内心应当是温婉的。

     

        我一直居住在漓江边,小时候在象山以北,漓江与杉湖之间的堤上,那地方现已成为公园,如今在象山南边的安新洲,距离那条河不足一百米,熟悉漓江边的变迁。安新洲原来是个村落,江边草木繁茂,遍地卵石,村民习惯于捕鱼捉虾,家家户户都有船,五六月份划龙舟,自有一番喧嚣与热闹。

     

        刚迁居过来时,江边保留着原生态,连石栏杆都没有,后来迁进来的新住户渐渐增多,多半是周围各县镇的居民,不知不觉间,河滩上出现了许多菜地,大概县镇居民比较擅长做农活,看不惯江边的荒凉,一垄垄圈起来,便有了蜿蜒的田埂,每当细雨过后,眼前就是一片翠绿葱茏,偶尔还可以听见旁人议论,哪片莴苣或豆苗可以摘了。

     

        外省人当然愿意看见荒草与鹅卵石,那是风景,本地人则更喜欢菜地与瓜棚,这是生活。伟东把风景与生活融合在一起,给漓江增添了鲜活的记忆,风景里有生动的人物穿插其间,生活中不乏美丽景色做背景铺垫,这是观察漓江的第三只眼。如果说漓江有前世今生,史学家注重的是前世,老百姓关心的是今生,沈伟东的散文则是连接前世与今生的黑白织锦,他用绵密的笔触将历史与现实串联起来。

     

        沈伟东散文的特色不是磅礴气势,也不是雅,是平和,透着某种对古意的追寻,对命运的敬畏,这也是其作品有别于一般山水散文之处。他写藿香、艾叶,加入了研修中药的心得,作者专门学习过中医,大概曾有过悬壶济世普度众生的梦想;写卤菜粉,旧书摊,画面平凡而简洁;写莫雅平,樊老师,则充满了对师友同道的款款深情。

     

        他的散文极少纯粹状物,几乎每篇都描写人物。我在桂林生活的时间,比伟东要长,可说来惭愧,若论对寻常百姓的关注,对这片产生过梁漱溟、白先勇的土地的熟悉程度,他远远超过我。他的作品已构成一幅漓江市井图。

     

        我一贯认为散文随笔的最高境界,是与苍天对话,于细微处参悟人生。人生说渺小,也就一粒黑点在阳光下行走;说宽广,也有无穷的天地等候灵魂去遨游。读沈伟东散文,跟随他的笔触,或行走或遨游,往往不经意间有意外的惊喜,是一种慢节奏的享受。现代社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节奏越快,文明程度越高,殊不知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也藏着智慧与胸怀,这就是许多作家愿意寓居小城市的原因。

     

        我与作者同姓,姓与名相加也仅一字之差,伟东是浙江人,后入陕西,而我虽然祖籍浙江,据说祖上是由陕西汉阴迁居过去,两人是不是有亲缘,也未曾问过,不过这并不重要,能在漓江边相识,并对这条河一往情深,才是最大的缘分。

     

        (作者:沈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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