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所有的女子,都应该有娘家。
玉环楚门,山后浦15号,紧靠山,有座不老不新的三层楼房,从楼房平角望过去,宽大的黄色寺院,檐角瓦楞微翘,风铃叮当声伴着呢喃的念经声,不时传来,那是静修的尼庵。茂盛的迎春藤,从楼房的栅栏里伸出丛丛绿意,走进门,一棵石榴,一棵蜡梅,一排山茶树,几株冬青,树枝们亲密地簇拥出一条十几米长的绿道。
一位高个白发老者,伸出双手,热烈地将我迎进小院。
在桂花树下的休闲椅上坐定,开始仔细打量。桂树分两大杈,直摇上至二楼,树下一杆太阳伞,一张茶色玻璃桌,上面摆着馋人的食物。脸上挂着笑眯着眼的慈祥老太捧出一小壶酒,四只小酒盅里,浮着几朵碎金黄,这是桂花酒,绍兴加饭,酱暗色,温热。
桂花树下喝桂花酒,小院待客的经典节目。这桂花,是上一年精心采制而成。沐着清风,轻轻地端起小酒杯,慢慢凑近鼻子,闻一闻,再端远些,又闻一闻,这是浓香过后,经过积淀后的那种香,还没往嘴里送,似乎就要醉了。
这是一棵著名的桂花树。说它著名,是因为主人家的老二将它介绍到了好多公开的场合:“母亲将自己酿的米酒热好,把刚采做的桂花糖溶到了酒里,满上了三盅花瓷酒杯,摆到了桂花树下的小桌上。阳光从桂花树叶间漏下来,在米色的桌布上一毫米一毫米微微移动,假如一毫米阳光是一段时光,我便随着这时光移动到了我的少年。”
葛水平走进小院的时候,我已经微醺。慈祥老太又烫了一壶酒,把海鲜和千层糕又热了热,白发老爹端起小酒杯,不断地劝我们:就像在家一样,在家一样!同样的程序,此景正合“添酒回灯重开宴”,只是我们不是白居易和朋友们离别,我们是相聚,我和彭程、龙一、蒋蓝等一群文友,相聚到楚门,来到老二日夜惦记的娘家小院。
我们都赞白发老爹有风度。有风度的老爹,原是楚门中学的数学老师,但他兼教绘画,还教音乐,钢琴、二胡都会。我们盛赞小院,老爹就和我们说起,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造房子。
38年前,我们造房子的时候,周围极少有人家,有人不理解,为什么要从街道中心搬到如此荒凉的地方?我就是想让孩子们拥有一个可以独立活动的院子。楚门是半岛,淡水资源缺乏,此处又是山腰,几乎所有的村民都不相信,我能在这里打出水。老伴在院子里扒开一点点泥土,将一只空碗倒扣,第二天起来一看,嘿,碗里都是水汽,这是土办法,却很灵光,说明下面有水。果然,井打到三四米,就有两股泉水直冒。这口井,水清澈带甜味,我们用了30多年。
老人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女儿,除了刚才说到的老二,老大在北航做音乐教授,小儿子在杭州开公司。这个小院,应该是他们一家五口甜蜜时光的见证地。我进门的时候,看到一副对联:依金山千朵红花似锦艳,面银市万家灯火如画妍。横批:山乡乐园。背后的青山,如画的小院,房前的街道,大约就是老人的精神乐园了。老二说,这副对联是老爸自己拟的,多少年都没变,年年写,年年贴。
慈祥老太从客厅里抱出一大堆零头布,微笑着问葛水平和陪同我们的玉环市文联主席李枝霞:你们要不要做件连衣裙呀?我手脚很快的,这种裙子,夏天穿凉快。两位女士心花怒放,欣然起身去量尺寸,她们已经知道,慈祥老太是当年楚门街上有名的裁缝,她的手艺,数一数二。
白发老爹站起身,指点我看小院里的鸟窝。看,红枫的枝杈上,是珍珠鸟的鸟窝。这边,蜡梅树上,有两个,松散型的,不怎么精致,那是我替布谷鸟搭建的,它们每年都会来,拖儿带女的。这棵是含笑树,树顶上有一个白头翁的鸟窝,窝里还有四颗蛋,想看看吗?老人搬来梯子,我好奇登上。这是一棵精心修剪的含笑树,树顶平整,鸟窝隐藏在顶上的树枝间,轻轻拨开,我看见了鸟蛋,椭圆形,青色,像极了快要成熟的葡萄。我知道,小白头翁们正在娘胎里沉睡着,不敢多惊动它们,迅速退下。
傍晚,我们走出小院,霞光中,回望两位挥手目送我们的老人,龙一感叹,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呀。
小院的主人姓苏,老二叫沧桑,看名字好像是已经活了几百年的古人物,其实是位漂亮温婉的中年女作家,吴侬软语,时不时会用鲜活的文字撩拨人的心灵,把一碗普通的海鲜面也吃成了浓浓的乡愁。高个白发风度翩翩之苏爸爸,微笑眯眼慈祥之苏妈妈,一对古稀老人,却不古不稀,全身散发着青春气息。
苏沧桑的娘家小院,老人和小鸟一起居住,青树和鲜花和杂草一起呼吸,虽只是楚门街上的一个普通小院,却有着极佳的象征意味,小院在她梦中百般萦绕,它是中国所有女子都会惦记的娘家小院。
(作者:陆春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