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情】
记不清哪一次了,1995或是1996年,中国作协在梅地亚召开理事扩大会。大会中途,我离开会场,借去洗手的机会过过烟瘾。烟点着,猛一抬头,见过厅对面墙根处,几个女孩围着汪曾祺先生,像采访,又像聊天,便下意识地走近前去。
其时,汪老正为一位女孩在笔记本上题字。他抬头瞪我一眼,以为是有什么事要打搅,脸即沉了下来。中新社的王晓云见我们似乎并不熟悉,便主动介绍,说了我的名字,见他仍不搭理,其他几位也帮着圆场。这当儿,汪老突然打断大家的话头,以不耐其烦的表情回道:
“知——道!几斗?”
知——道,几斗。什么意思?
或许是他的高邮语音急促话难懂,不只是我,旁边这几位也都一脸茫然,莫名其妙。
汪老沉着脸,又重复一遍。
众人仍是疑惑不解。晓云边回味,边迟疑地翻译:
“汪老问,几,斗,几,斗……”
呀,几斗,几斗!慌乱间灵光一闪,猛地从汪老那黧黑的故作不快的面部表情中觉出一丝揶揄、调侃的意味,这才恍然大悟:他知我叫“巨才”,便以谢灵运称曹子建“才高八斗”的典故挖苦我,同我开了一个敏捷、幽默而又不失高雅的玩笑。
于是连连抱拳:岂敢,岂敢。惭愧,惭愧。落荒而逃。
身后随即响起一片会心的笑声。
这是我同汪先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汪老的大作早已拜读。除了名噪一时的《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他的散文也广受推崇。1993年陕西人民出版社出过他的一个随笔集,责编送了我一本,集子的“自序”只百十来字,干净,洒脱,别致,毫不做作,却让人立马体会出何者为随笔,又何者为大家手笔:
我已经出过两个散文集。有一个小品文集正在付印。在编这个集子的同时,又为另一出版社编一个比较全面的散文选。那么,这个集子怎么编法呢?为了避免雷同互见太多,确立了这样一些原则:游记不选;纪念师友的文章不选;文论不选;抒情散文不选。剔除了这几点,剩下的,也许倒有点像个随笔集了。是为序。
这本书,我一直置于案头,不时翻阅,其中写到的那些陈年旧事,寻常人物,惟妙惟肖,总让人过目难忘,而无论是高邮的鸭蛋野菜,昆明的鸡枞牛肝菌,还是张家口的蘑菇马铃薯,这些司空见惯的家常菜蔬,经由他绘形绘色的描写,也都活色生香,引人垂涎。
不止文章好,汪老的书法绘画在文人圈里也大受追捧。作协规矩,每年春节前,党组和书记处成员都要分头慰问在京的理事,即后来的全委。分配走访任务时,几位年轻同志都争着要去汪老家,目的自然是别有所图,而去过的同志,每人都如愿以偿,从没落空;特别熟悉的,往往一进门便前后一通乱翻,直至把书房的存货洗劫殆尽。汪老不仅不以为忤,反而拿好茶好烟招待。回来后,同志常会拿自己的斩获炫耀,说:“嘿,老头乐意着呢。”
我因年纪稍长,不便与年轻人相争,故从我到作协直至汪老去世,从没去过他府上。其间虽也有过几次在会议上或饭局上的会面,甚至还一同去过四川、云南采风,但考虑到他总也应酬不暇,太忙太累,没好张过口。但令我欣慰的是,现在我手里确有一幅汪老的书法作品,是专门赠给我的:
山下鸡鸣相应答,
林间鸟语自高低。
芭蕉叶响知来雨,
已觉清流涨小溪。
旧作宿桃花源 书奉
巨才同志
一九九六年六月 汪曾祺(章)
字的由来,说来也颇有趣。老作家柳萌有一篇文章,发表在2008年12月6日上海的解放日报上,写他和同事到虎坊桥汪老新居求写书店牌匾事。其中一段写到,牌匾写好后,他们还想给自己讨幅字,又不好意思明说,于是就去翻书案旁边的字纸篓。
汪老问:“你这是干什么?”我说:“看有没有你扔掉的字画,我们好拣一两幅啊。”汪老拿眼瞪了瞪我,把我的胳膊一拨拉,说:“去。要什么字,都谁要,说。”听口气,老人今天情致不错,竟然如此爽快答应,我们三人就每人讨要一幅。除此之外,得寸进尺,我又用试探的口吻,给王巨才要了幅字,没想到汪老也答应了。那时巨才刚从陕西调来中国作家协会,还没机会与汪老认识,我私下里跟巨才接触几次,觉得他为人比较正派,对困难中的《小说选刊》非常理解,令我这个当家人非常感动。有几次跟巨才聊天,知道他是一个书法行家,作家中最喜欢汪老的字,这次就想帮他求一幅。我把情况跟汪老说了说,他一听遇到知音,立刻就来了精神,展纸挥毫写了一幅。
汪老的这幅字,以隽秀自如的行楷写就,“旧作”的清新脱俗自不待言,单就笔墨意态和章法布局,在我见过的汪老书法中也算十分讲究的。能得到这样一件墨宝,虽属意外,细较起来,也是缘分所关。没事时,我常常对着它静静地端详,回想这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老头惯常的才气、学养、人品、文品,琢磨他何以总被大家目为当代文坛的“大国工匠”,或“最后一位文人”。
说来真是天意难问,人生无常。就在我忆起这段往事之时,突然传来噩耗,替我求来这幅字的柳萌先生于6月26日离世,闻之不胜痛惜,这也是一位正直、善良的好人。故人远去,愿他们安息。
(作者:王巨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