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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6月09日 星期五

    没有遇到那座山

    作者:周华诚 《光明日报》( 2017年06月09日 14版)

        瀑布不错,虽有些瘦弱,但冬山之中,这样的水倒是妩媚。大龙湫飞云漱玉,疑是银河落九天。小龙湫婀娜多姿,仪态多变化。还有什么三折瀑,梅雨瀑,罗带瀑,像是长电影里时时出现的小高潮,一路看景,也就毫不枯燥。

     

        雁,终究是错过了。

     

        二禾君,我到雁荡山去,听说那山顶有湖,芦苇丛生,秋雁宿之,因有雁荡之名。然而这时候寒意渐深,大雁早已南飞。唯有芦花白,尚在风里飘摇,摇出一片闪烁的碎金。

     

        世人看见雁荡山好地方,都想留下来。明人王季重,一个戏谑成性的人,他写《雁荡》居然写得那么认真那么长。他说,“若得移家来,小结一楼,朝夕痴对,定须看杀卫玠。”

     

        雁荡山奇秀,还在于,它日有日的看法,夜也有夜的看法。白日里看到的层峦叠嶂,到了夜晚,用黑色的夜幕一裹,都成了抽象的二维画。

     

        什么,夫妻月下恋,牧童偷偷看。又什么,雄鹰敛翅,犀牛盼月。人皆称奇。

     

        黑夜,层林尽染的山峰只剩下黑黝黝,立体成扁平,细节被模糊,色彩被消除。这是天空对山峰的祛魅。芜杂的内容都去除之后,应该,也会有一些新的东西生长出来——譬如兽鸣,蛇虫,以及夜莺的歌唱,还有月光,与飘忽的想象。

     

        但,我想的是,日间所见,与夜间所见,哪个才是真正的雁荡山?

     

        有山,便有山里人。

     

        雁荡山深处,溪生云起之地,有一位都市女白领辞职来行。她物色了一处破败老院,略事修葺,就此安营扎寨。

     

        本来,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这几年,逃离城市隐居山中,几成时尚之一种。可是这一个女子,十多年前就孤身去香格里拉高原,在一所藏文学校支教过。也由此,她回到雁荡山,不只是隐居,而是居然造了一座书院,在山里搞起山野的教育。

     

        ——这就令人起了景仰之心。

     

        雁荡山深处,还有一座白云庵。白云庵很多地方都有,但雁荡山的白云庵特别。据说,很多人趋之若鹜,是想见一个人。

     

        二禾君,这里有一个故事。此庵住持师太,大半个世纪前出家,其时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在那个年代,通信并不发达,此事却也很快被乡邻们知晓传播。于是,成了雁荡山的一桩传奇。于俗世中人,哪里有什么戒律清规,不过是依着自己的好奇之心行事。当年还有淘气的中学生,专程跑到白云庵外,叠罗汉爬窗户,只为了一睹芳容。

     

        其实,师父的经历并非有多么离奇。既非为生活所迫出家,也非遭遇困境而遁世,乃是一项个人的选择。但是人们不相信没有波澜的事,更愿猜度离奇。

     

        其实,对这个世界,人还是要有一点自己的看法的。这让我想到新近看的一个电影,《血战钢锯岭》,一个不愿意触碰枪械的人,真的可以走上战场吗。真的这样,又如何。

     

        没有谁可以抵抗光阴的流逝。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常听人说,有人去了白云庵,看见一个空房间内端坐一位老尼,低眉顺目,脸上俱是清静安宁。我想,这是好的。在她这里,恐怕只有草木山川,而纷纷扰扰的世人来去,也不过如庵外流水一样平常。

     

        一个人的坚定的平常,足以成为传奇。

     

        我也到白云庵去了,见到一树鸡爪槭,红得明亮,两三只猫,蹲着吃东西。一切都安静极了的。走到山门外,一条深溪,乱石参差,无水。想到若是春来,山水充沛,此溪必是奔腾吼啸,滚滚而下。

     

        北有终南山,南有雁荡山。这话是我乱说的。但,世上那么多人来过雁荡山,有多少人又能真懂得这山呢?入山容易,看山难。我们常常不惮以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别人,或以一个片面的角度去揣度一座山。然子非鱼,子也非山。我们白天这样看山,夜晚那样看山,在雁荡山面前,我们不过都是,蒙着双眼摸象的人。

     

        二禾君,我相信,山人是山的密码,但两位山人我都没有见到。云在青天水在瓶,不如一起吃茶去。

     

        我们在看雁荡山的时候,我们看见什么。

     

        此刻,我们坐在山间平台之上,一边喝茶,一边仰头望天。

     

        雁荡山之险峭峻奇,直冲天际,人仰望之,顿觉自己如蚁蝼,如尘埃。两山之间,一人沿着一根悬空的钢丝往前走。他的脚下,一步天堂,一步深渊。

     

        我们坐在那里仰望,数百米外,似乎那空中行走的人,也不过是一只鸟儿,或一只猴子;他在那一线之上,滑动,翻滚,晃荡,前行。似乎,空中还有些风。风来的时候,钢丝就在风中摇晃,带起隐隐的啸音。这样的情景,看得人脚软,仿佛自己就踩在那样的钢丝上。刚刚走过玻璃栈道,有过感受,脚下空蹈,目不敢视。若是走在钢丝绳上,脚下连一层玻璃都没有,那又会如何——便生一种,人生飘零、空空荡荡之感,在心中晃来晃去。

     

        任何经验,没有尝试过的人,不能知之。

     

        一百年前,雁荡山的村民采药,就这样悬在绳上,在险峻的山上悠来荡去,如猿猴攀高爬低,命悬一线。他们采得绝壁之上的药草,还采得什么?想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药草,值得拿命去采。武侠小说里,这样的悬崖绝壁上采,无非是,千年灵芝、还魂草、不死药,诸如此类。吃下去,起死回生,还魂生阳,长命百岁,人生不老。

     

        坐在石阶上的大叔,淡然地说,他已经这样采药走钢丝几十年。现在,则是更年轻的人走在天际,而自己老了,早已是当爷爷的人,应该歇一歇了。

     

        我们仰头看空中的钢丝,内心震颤,滋味复杂。百年下来,依然有人在数百米之高的地方行走,在天空,在白云间。说到底,我们没有站在那个位置,所感受的滋味,也不过只是揣测吧。如果,在这些行走者的头上,戴一个摄像头。我们每一个在底下坐着的观众,也戴一个眼镜,眼镜直连着那个摄像头。这样,是不是每一次摇晃,都会在我们的心上摇晃。每一次,脚下哪怕只是微微一滑,会不会,我们的心就跌下去,跌下去,直落深渊。

     

        这样,是不是我们对周遭的人世,就可以有更多的感同身受?

     

        二禾君,从雁荡山回来,我正好开读一本书,《七堂极简物理课》。

     

        我们看一座山时,我们看见什么——事物在我们面前摊开,而我们是否能看清它,这是可以存疑的。我们一直以为,大地是平的,脚下是地,头顶一片天。后来才知晓,地球其实是圆的,地球,不过是飘在太空里的,太阳系里的,一块大石头。

     

        再后来,人们才知道,太阳系也不过是不计其数的星系中的一个,地球也好,太阳也好,都不过是浩瀚的银河系星云里的沧海一粟。

     

        再后来,人们才发现,银河系本身,也不过只是众多星系间的一粒尘埃。

     

        二禾君,这本书,薄薄的,却很耐读,我也想推荐给你。它说,在人类认识世界的历史长河里,每一次飞跃,都给人带来巨大的惊喜。空间不再是“虚无”,而是一种可以弯曲、变形、波动的实体。天空和大地,总是存在超出我们的哲学或物理学想象的东西,这也早不是什么新鲜事。

     

        于是,人的思维,突破和抵达什么样的疆域,人采取什么样的视角去观看,这个世界,也就有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全新异趣。

     

        于是,一座雁荡山在我们面前摊开,你能看见什么。是看见它的白天与黑夜,还是看见它的过去与将来?是看见构成一座山的粒子的波动,还是看见时空在山的四周弯曲?

     

        一个世界在我们面前摊开,你能看见什么。是看见人与人的隔阂与误解,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利益纷争,还是和谐共存?还是看见时间的无垠,宇宙的渺小,还是别的更多的,无以言说的一切。

     

        我们常坚信自己看见的一切,但事实上,真正决定能看见什么的,是人的思想。于是,问题就变成了——你以为自己看见的就是你看见的吗?

     

        一座雁荡山,它所提供给我们的,其实,要比我们想象的辽阔得多。

     

        二禾君,我常想起这样的一座山,想起它的日与夜,想起那些居于山中,我没有遇到的人,以及没有遇到的草木鸟兽。我想,我们终究,是要像捍卫生命的权利一样,去守护每一种不同,尊重每一个个体选择的自由。水流,草长,云卷与云舒,都比我们所知道的,有更自在,更亘古,及更站得住脚的理由。

     

        (作者:周华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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