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征伐讲究师出有名,故兵出于礼。《左传》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载,齐桓公劳师南下,攻打楚国。楚成王怎么也想不出齐国兴师问罪的原因,就派使者去向齐桓公讨个说法:“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回答说:“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楚国的使者回答说:“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
管仲告诉楚国使者,齐国之所以讨伐楚国,是因为当年召公曾经授权给太公,为了周王室的安全,齐国有权利征伐五侯九伯。楚国没有及时上贡苞茅,造成周王无法缩酒祭祀。另外,周昭王南征,死于汉水,原因至今不明,楚国欠周王室一个解释。对于“苞茅不入”,楚成王认罪,表示一定按时上贡;至于周昭王死于汉水,楚国使者说:你只能去问汉水了。
那么,苞茅是什么东西?祭祀的时候非此不可,有什么讲究吗?《春秋左传正义》引《尚书·禹贡》说:“荆州:包匦菁茅。”指产地在荆州的包起来的茅草。茅草不是什么稀罕的植物,到处都有。《诗经》中有多首作品提到茅,如《召南·野有死麇》:“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猎人用白茅包着鹿向女子求婚,白茅象征着心思的纯洁。《邶风·静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将白茅(荑)作为婚媾的象征,与在《召南·野有死麇》中的意思相差不大。另外,《小雅》中的《白华》说“白华菅兮,白茅束兮”,同样用白茅表示爱情。《邶风》和《召南》的诗学地理在周的轴心地带,这说明周地并不缺少白茅,那么,为什么要让楚国入贡呢?
《礼记·郊特牲》说:“缩酌用茅。”郑玄注云:“泲之以茅,缩去滓也。”就是说让茅草过滤酒,去掉渣子以后祭祀时候释奠,但这似乎只是推测,并没有什么证据。按照郑玄的注解,茅草是用来清洁酒的,似乎合情合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用茅草呢?用丝绸布或者别的东西应该一样可以过滤,何必非苞茅不入,王祭不共呢?
按《周易·泰卦》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征,吉。”通过占卜,卦象显示是连根拔取茅草,这是征伐的吉时利象。白茅是平安吉祥的象征。又《周易·大过卦》初六:“藉用白茅,无咎。”用白茅铺地,可以避免灾难。祭祀的时候,白茅可以通神,体现神的精神预言。
《周礼·春官·男巫》说:“掌望祀、望衍、授号,旁招以茅。冬堂赠,无方无算;春招弭,以除疾病。王吊,则与祝前。”历来诸家对“旁招以茅”的解释一致,指举行望祀山川、祭祀神灵的时候,中间放上贡品,四方用茅草招呼,请来百神享受,这样可以送走灾祸,除去疾病。《太平御览》卷五百二十六记载更为具体:凡欲招致神,当于帛上书诸神名,如法祭之。齐事六日见形,六十日一祭,合诸神祭之。祭法:脯长一尺,广三寸,白茅为藉,编以青丝;藉长二尺四寸,广六寸;饼枣粟并脯置藉上,杯皆黑中。根据祭法,应将白茅铺在地上,上面放上贡品。那么没有白茅,祭祀当然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又《礼记·郊特牲》说:“缩酌用茅,明酌也。”郑玄注:“明酌者,事酒之上也。名曰明者,神明之也。”孔颖达疏:“明谓清明,故知是事酒之上清明者也。”明酌就是盟酌。《周礼》说:“国有疑则盟。”盟,金文从囧从血,体现真诚,篆文从明,就是通过盟让上天显明。因此,《左传》《国语》在总结历史成败的时候经常说天欲启之,天欲败之,天亡之之类,表现天的至高无上,不可挑战。《释名·释言》解释说:“盟,明也,告其事于神明也。”可见,盟就是显明,和天、神灵沟通一致,向上为告,示下为明。就是说告天和盟誓的时候也需要用白茅。
殷商祭祀,主要是卜筮,即用牛肩甲、龟壳等动物骨的占卜和用蓍草的筮卜。《世本》云:“巫咸作筮。”是说筮卜职事,和占卜的太卜各有所司。用白茅祭祀是周人特有的传统。《山海经》说:“自招摇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其祠之礼:毛用一璋玉瘗,糈用稌米,一璧,稻米、白菅为席。”招摇之山到箕尾之山近三千里,在我国西部,祭祀时候用毛物,也就是圆毛,扁毛的叫羽,白菅就是白茅。由此可见,西方祭祀色调尚白,用白茅是周人的传统。
周人的占卜地点在太庙。《史记·龟策列传》上说,“高庙有龟室”,“略闻夏殷欲卜者,乃取蓍、龟,已则弃去之。以为龟藏则不灵,蓍久则不神。至周室之卜官,常宝藏蓍龟”。战国的楚竹简提到过“蓍”“策”“苇”“笿”之类的蓍占工具。《卜居》也有记载:“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这里的端策的策,作为竹制品,是卜筮的工具,与周代的蓍草不同。
《离骚》说:“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这里的琼茅就是白茅。对此有琼为玉和琼为白色两种解释。其实,《楚辞》当中的玉都是指玉的颜色,而不是玉器。又《穆天子传》卷二说:“天子乃赐曹奴之人戏□黄金之鹿,白银之麋,贝带四十,朱四百裹,戏乃膜拜而受。”黄金就是黄色,白银就是白色,这是商周以来普遍存在的表达方式。屈原索琼茅就是铺开白茅,招神问占。很显然,当太卜不能为屈原决疑后由灵氛占之,用的是筳篿,一种当地生产制作的竹筹。
虽然只有地方进贡的白茅具有通灵招神的功能,但白茅不是贡献,“庙堂之议,非草茅所当言也”(《全汉文》五十卷梅福《上书言王凤专擅士者》)。
(作者:黄震云 系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