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出发,一直在哀牢山盘旋,中途遇了几次雨,来到这里已经是傍晚。山头的浓云你追我赶地狂奔,像要在天黑前去赶一个圩场。浓云还不可怕,关键是雾气也跟着凑热闹,弥漫得到处都是,根本就不能看清眼前的景象,心情一沮丧,雨也泪珠样跟着落下来。哈尼梯田,真的无缘相见了?来时朋友说,这个季节不行,雨多雾重,你会失望的。
半夜睡不着,掀开窗帘,昏黑中出现了一牙儿明月!月牙周围镶着金黄的边。早上六点再看,天边射来一霞的红,心里一阵喜,天开了!窗后小道上,走来下田的身影。有人打着招呼,听不清说什么,但是好听得就像商量喜事儿。一个细细的哈尼女子,边走边左一下右一下梳那瀑长发。一雾轻纱拂过,竟然出现了一头头肥壮的牛。画面生动起来。开门出去,田边有人拿一根长杆子在通水,晃来晃去的,那些雾气缠在了杆子上。
再一次急急地走向哈尼梯田。
二
岚气从这里那里长上来,像谁家在做饭。虎斑纹的梯田还是裹在云雾间不肯露真容。耐心的等待中,来人越来越多了。
终于,云雾慢慢散开,就像新人扯去了纱巾,你要看,就看吧。现实还是幻影?人为的设置还是天地造化?你的感觉一下子给打乱了,你的想象也模糊不清了,你没有了先前的经验,你必须从头认知。那么深奥,那么舒展,一片山从下到上一层层地连起来,一直铺排到天上。哈尼人的梯田,呈现出来的不仅是梯田的形,而且是梯田的势,那是千山万壑的势、拔山盖世的势、九重天梯的势。
它是如此的柔情深涵,又是那样的恣意豪放。每一块田都填满了色彩,没有一块空缺。上工上学还有人请假旷课,种田就不会有什么事儿耽误?但是不管这家发生了什么事儿,田都不会荒芜。它似乎总有一种集体观念,要照顾那数千数万片色彩的统一,所以就不会像有些土地那样荒废掉——那都是平原上的土地,一块顶这里的很多块,一荒废就会荒废很多粮食。这些土地懂得珍惜,懂得珍惜才会孕育出一千三百年的美丽,才会让世界遗产的名录打开来,把这珍惜藏进去。
看着慢慢走行的水牛和悠悠下田的人们,你会觉得时间几乎没有走动,一千年前不也是这样?是的,有些理论在这里没用。哈尼梯田,不是谁要把它藏那么深,而是它就存在于那么深的深处。哀牢山本义是哀其像一个牢笼吗——没有路通向外界。梯田就从那时诞生,不灭的生命就从那时延续。来时的路何其漫长,何其艰难,我就有些同情这里的人,但来了以后才明白,最值得同情的是我自己。哈尼人世世代代就这样繁衍生息,他们没有什么不适应,尽管离喧嚣的尘世很远。后来,人们从世界各地端着相机而来,带着新奇而来。在古代文明面前,身处现代文明的人们发出了感叹,先祖的生存能力和生活审美早就是那么的高拔。
三
梯田,有梯才有田,只有一梯梯上去,才能成就一方方田地,只有一梯梯辛苦,才有一方方收成。哈尼人是卓越的艺术师,他们知道怎样利用水,利用山坡,利用雨和阳光。哈尼人把道理写在梯田上,把生活的法宝一代代传下去。
看见好大一张蛛网,辛勤的喜蛛在上面,一个矩形一个矩形的亮线里,透出它后面更大的田的网。三只鸟儿并着膀飞,音符样跃过水田。几声咕呱的蛙鸣,逗引起咕咕呱呱的和声。
梯田间聚集着米黄的土掌房。有的土掌房独自立在田边,像戴草帽的农人。
千回百转的梯田,志趣不在艺术表层,而在生活内里,那是一天天摇曳的生命,一年年奉献的丰裕。哈尼人精神世界的形成,最终体现在对自然的崇拜上。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都被视为神,比如稻神、水神、树神,插秧之前要举行昂玛突节,祭祀寨神林,保佑一年好时光。那田埂是要扫的,清理得干干净净,洗了种子,再撒上育苗。他们甚至以为秧苗里有神,就是女儿出阁时不愿离家的哭嫁,娘也以秧神为例来劝说:秧苗长大了,是要嫁给梯田的,姑娘长大了,也是要嫁给男人的。
前年二月来的时候,在不大的一块田地里,我曾看到一个后生在赶着水牛犁田,田块不大,水灌得很足,田里的土完全变成了泥塘,但泥下面还是要耕匀的,所以后生一遍遍来来回回地犁着,他和牛的身体,都沾满了泥浆。那是一头母牛,刚生下不久的小牛也在田里,跟过来跟过去。画面是生动的,但也是单调的。汉子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辛苦劳作着,没有谁和他打招呼,他只能和牛说话,更多的是长久的寂寞。山野太静,这种静无限地扩大了寂寞。
上到高处你就会发现,梯田那一块块明亮的镜片,反射出蓝天白云与层层叠叠的立体空间。梯田是大地与人共同创作的艺术品,是水与土的手工制作。那种认真与执着近乎修行。也许哈尼人的性情就是这样铸成的。
每年春天,你能见到一年之中最动人的场景,男人女人都要下田,将一年的期盼插在一弯弯的水田中。秧苗撒向了田间,像一只只鸟儿入水。插秧是妇女的事情,她们裸露的腿扎进水中,像一丛湿润的竹笋拔来拔去。插完了秧,她们开心地穿上干净的民族服装,成为春天里另一丛亮丽的秧苗。往后,一个个节日开始了。节日中,一个个新人找到了心仪的伴侣,处处飘荡着歌声笑声:
哈尼的男人阿哥哟,
肩扛着犁耙下田来,
哈尼的女人姐妹哟,
身穿着新衣下田来,
依色欧舍依,舍依……
而到了十月收割以后,祭祀的火把会再次点燃一阵阵乐曲,风撩动着鲜艳的裙裾,让幸福变成一山的美丽。长街宴开始了,一桌接一桌的美食从街头摆到街尾,那是家家劳动果实的展示,也是哈尼人友好的相聚。你就来吧,随便你坐在哪里,你会在亲情与友善中失去自我,迷醉或者狂放。
至夜,篝火点起来,歌儿随舞唱起来。拉起的手满是迷离的温情,温情中有人传递了五彩的荷包,有人偷偷跑去了竹林的深处。土掌房里,老人围着火塘久久地坐着,笑着,说着。月光照亮了整个山坡,叮叮的水声,正从上往下环绕在梯田中。
下山的时候,遇见娶亲的车队正往山上盘,外面的后生忘不了家乡,要把喜事种在古老的田野上。
(作者:王剑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