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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4月10日 星期一

    吕志涛:科研工作也要“文以载道”

    作者:郑晋鸣 李 薇 《光明日报》( 2017年04月10日 16版)
    吕志涛团队负责设计的苏通大桥创下了“最深基础、最高桥塔、最长拉索、最大主跨”四项世界纪录。资料图片

        【述往】

     

        金陵九冬,悲歌击筑。一声声呼唤,一阵阵悲泣,划破这个寂静的冬晨。全国知名结构工程专家、来自世界各地的吕门弟子和东南大学师生代表等千余人,齐聚南京市殡仪馆,为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的吕志涛送行。

     

        在通往殡仪馆的路上,自发前来送行的人们排成一条长龙。2017年1月11日,常年疾病缠身的吕志涛因肺纤维化,永远合上了双眼,走完了80年的人生路。临走前,他的手里仍紧紧攥着一支钢笔,枕边几张散落的稿纸上,凌乱地记录着对学生论文的修改意见和对学科建设的一些随想。

     

    苦心孤诣

     

        走进吕志涛家中,一屋墨香,满眼尽是随意摊放的书籍和零散的纸片。书堆中,女儿吕清芳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父亲生前把这些书稿当宝贝,谁都不准碰。书放在哪,只有他自己知道。”

     

        演算草稿、论文批注、学术教材、研究感想、生活小记……一张张泛黄的纸稿似穿越时空,把吕志涛的一生逐渐展现开来。

     

        1937年11月4日,吕志涛出生在位于南京澄潭镇芝田村的佃农家庭。

     

        幼时的吕志涛家境贫寒,10岁的孩子,每天徒步走三里山路,到镇上求学,午饭永远只有米饭,偶尔有一块豆腐乳下饭。即便如此,他仍舍不得把整块豆腐乳吃完,总是吃一半留一半,把剩下的半块包好带回家,第二天再继续吃。

     

        天资聪颖再加上后天勤奋,少年时代的吕志涛颇受老师青睐,一路顺利考上县里的沃西中学。但好景不长,贫寒的家境让他不得不辍学去镇上打工,这一停就是一年半,直到校长张纲维亲自找上门。

     

        “有什么困难,我来解决,学费我来掏!”张纲维的一句承诺让吕志涛重回课堂,也因此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就这样,他一步步走出小山村,直至考上大学。

     

        “我决定不了自己的智力,但可以决定自己的努力。”吕志涛日记里的这句话诠释了他的一生。

     

        在吕清芳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就是爸爸总是很忙。“他不是在实验室里带学生做实验,就是在工地现场,一周偶尔回来一两次,也总待在书房里看书习作。”有一次,她半夜起身喝水,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父亲卧倒在桌前,手里握着一支钢笔,胳膊下压着写了一半的研究设想。

     

        苦心人,天不负。1986年,吕志涛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审批为当时我国结构工程学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随即被评为教授,同时还获得了“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的称号。生命中的“凯旋门”拔地而起,荣誉给了他新的压力和动力。

     

        然而,幸福总是伴着磨难而生。1989年11月,吕志涛在去参加学术活动的路上,不慎被一辆从反道疾行的自行车撞到,导致股骨颈骨折。医生断言,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刺骨的痛楚使吕志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稍有动弹,就疼得钻心。然而,最令他觉得难熬的却不是疼痛,而是无法看书工作。“那段时间,每逢去医院探望先生,我们的话题总是绕着工作转。”吕门弟子、东南大学副校长吴刚说,即便躺在病床上,老师也时刻关心着学院的学科发展。

     

        疼痛稍微轻一点,吕志涛便吩咐女儿将他的书和工作材料拿到病房,背着医生和妻子偷偷看。股骨颈骨折不是小伤,无法坐起,吕志涛就用手肘撑着半边身体侧卧,一手拿书,一手写字,经常痛得全身抽筋,衣裤全被汗水浸透。即便如此,他仍坚持看书写作,住院期间不仅指导了学生论文,还完成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的申报书。

     

        三个月后,从医院回来的吕志涛被妻女“囚禁”在家里静养。妻子王凤英不准丈夫写东西,他便等她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写,好不容易好转的伤口因此更加严重了。无奈之下,妻子把他所有的工作材料打包搬到阳台,挂在他够不到的地方,含泪哀求:“你别再写了,你白天在家只要想不要动,晚上回来我帮你写。”这才使得吕志涛静下心来养身体。

     

        迈入晚年,吕志涛仍然笔耕不辍。在他的床前,长期摆放着“三宝”:闹钟——提醒自己起床、吃药;纸笔——及时记录下突然迸发的学术灵感;小夜灯——方便晚上写东西。

     

        “人要无止境地追求学问,而不是无止境地追求财富。”这是吕志涛教育学生的话,也是他一生的座右铭。

     

    格物穷理

     

        独辟蹊径、开拓创新,是吕志涛科研的基调。

     

        “文革”的十年风暴过后,吕志涛认为,科学研究不能故步自封,而要向深处探索。于是,他将研究重点转向预应力技术应用领域,投身于结构改革。从20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90年代,吕志涛在预应力混凝土结构构件的基本受力性能及计算方法、预应力混凝土结构体系及设计方法、预应力混凝土结构的抗震性能及设计方法等方面不断创新,不仅完善和发展了混凝土结构理论和计算方法,还解决了现代预应力结构设计和应用中的关键难题,开拓了预应力技术应用的新领域。

     

        艰难险阻,玉汝于成。独创性的研究成果,为我国推广应用预应力混凝土结构作出了重大贡献,也使吕志涛接连获得何梁何利基金科技奖、陈嘉庚数理科学奖、光华工程科技奖等重大奖项。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即便到了晚年,吕志涛仍然不忘初心,躺在病床上继续他的科研事业。2014年,他主持的“现代预应力混凝土结构关键技术创新与应用”项目实现了预应力结构理论、抗震减灾、核电设施安全等领域的理论突破,打破了国际垄断,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这也是吕志涛学术生涯中最后的勋章。

     

        “学以致用,以知识报国,方是学者的终极目的。”这是吕志涛的学术信仰,也是他不断探索科学真理的动力。为此,他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工地奔波,为国家重点工程提供技术指导。上海色织四厂工程、南京状元楼工程、珠海拱北口岸工程、北京西客站工程、南京电视塔工程……无不烙刻着他的智慧。

     

        “科研工作要躬身实践,也要辅以纸笔。”吕志涛始终相信文以载道,认为知识分子不仅要立德立功,还应立言,要将真知灼见形诸文字,传之于世。

     

        “父亲得了空就会看书、写书,经常从清晨到黄昏,手不释卷,连我们叫他吃饭都听不见。”吕清芳说,尤其是骨折后,父亲更加专注于写作。

     

        2010年,吕志涛编著的《现代预应力结构体系和设计方法》一书问世,这本耗时10年的科学巨著入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出版工程,被誉为国内预应力学科的指明灯。

     

        投身科研五十载,吕志涛共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撰写学术专著9本,为预应力技术在工程上的应用提供了强大的理论支撑。但是,他总认为做得还很不够。“我这一辈子,桃李天下算是实现了,著作等身还差得远啊,迄今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将最近几年的学术成果和教学经验整理成册留给后辈。”弥留之际,病床上的吕志涛握着女儿的手缓缓地说,枕边的一沓纸上满是潦草的字迹。

     

        路虽远,行者必至。

     

    高情远致

     

        2000年,吕志涛从国家领导人手中接过“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进步奖”。20万港元的奖金,吕志涛没有留下一分钱,全部捐给了母校新昌澄潭中学、新昌中学和东南大学,以此表达对师恩的铭念。

     

        在学生曾滨的记忆里,老师一生克己奉公,外出参加学术会议从不讲排场,吃穿住行,能省则省。20世纪90年代,他曾陪吕志涛到北京参加一个研讨会。因为路途遥远,校方建议他们坐飞机去,来回机票由学校报销,但执拗的吕志涛却坚决要坐火车去。在没有高铁的年代,从南京坐火车到北京要15个小时,到站时两人的双腿都麻木得站不稳了。

     

        “明明可以报销路费,何必这般折腾自己。”拖着疲惫的身体,曾滨满腹牢骚。然而当晚,躺在火车站附近小旅馆的木板床上,吕志涛的一句话让曾滨双颊臊得通红:“人活于世,应追求学问和事业,而不是追求享乐。”

     

        多年后,当高铁出行已成为常态,吕志涛仍坚持坐最便宜的绿皮火车。“我花少一点,国家用于建设的开支就能多一点。”吕志涛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先生一生清苦,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给组织和他人添麻烦。”吕志涛的同事、东南大学土木工程学院前党委书记张星说。在他的印象中,吕志涛对物质生活要求极低,吃穿用住都是最简单的,60平方米的小房子一住就是几十年,从未抱怨。“就连生病,他也总是要求住最便宜的普通病房。有几次学校坚持给他特护病房,他就拒绝住院,直到更换了普通病房才罢休。”

     

        近几年来,吕志涛的身体每况愈下,上下楼梯时越发吃力,但是他仍然不肯让别人背,坚持靠自己双手的力量抓住楼梯扶手上下楼。两层的楼梯,吕志涛要用常人十倍的时间才能爬完,常常累得一身汗。参加会议时,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他总会根据当天参加会议的时间长短,控制饮水量,保证在外半天不上厕所。

     

        风雨沧桑五十载,吕志涛用渊博的学识托起了一栋栋高楼大厦,也用独特的人格魅力筑起一座座道德丰碑。

     

    铸就师魂

     

        1965年,吕志涛研究生毕业,因品学兼优,当时系主任兼研究生导师徐百川建议他留校任教。

     

        这一留,就是一辈子。

     

        从最初的助教到讲师,再到教授,这位老教师把自己的半生光阴奉献给了三尺讲台,将教书育人这件事做到了极致。

     

        “人生得此恩师,足矣!”孟少平跟随吕志涛35年,恩师诚朴严谨的治学态度影响了他的一生。孟少平说,读研时他的某项课题国内外研究很少,参考资料难寻,花了很长时间只查找到一位俄罗斯学者的文章,通篇俄文,他实在看不懂,只能前去请教恩师。“当时先生还在北京参加学术研讨会,本以为他只会告诉我文章的核心内容,没想到他却熬了两个通宵把论文翻译出来。”回忆起当时拿到翻译论文的情景,孟少平双目濡湿。如今,已身为博导的孟少平遇到难题时,还是会忍不住求助恩师,只是,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再无那道熟悉的身影。

     

        在吕志涛心中,学生永远是第一位的。1989年意外骨折后,他因为放心不下学生,便把课堂搬到了家里。一米宽的过道里摆放着数十张小马扎,无法站立的吕志涛瘫坐在椅子上给学生上课,60厘米的小黑板总是写了再擦、擦了再写……

     

        数十年后,羽翼已丰的学生们回来探望恩师,还是会坐在小马扎上,静静凝视那块小黑板,细心地聆听恩师的教诲,一如当年。

     

        “先生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教书育人上了。”宋业坛说,他投入恩师门下时,先生已年近80高龄。那段时间,吕志涛的病情一天天加重,行动日益艰难,但是为了及时指导学生,他仍然坚持每天去一次学院了解情况。从家到学院,常人10分钟的路程,吕志涛要拄着拐杖走30多分钟,中间至少停歇3次。

     

        “每次听到石板路上的‘笃、笃’声,我们就知道先生来了。”想起昔日恩师的悉心指导,宋业坛泣不成声。

     

        躬耕于教,育万千桃李。如今,郑文忠、戴雅萍、冯健、曾滨等百余名吕门弟子分布世界各地,成为国内外建筑学界的顶梁柱。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在诸多学子心中,吕志涛既是学术导师,更是人生良师。

     

        某次,一项工程中的一根大梁出现了裂纹,对于是否返工,设计部门和施工单位之间发生了争议。吕志涛查看和分析后,大胆提出了不用返工的意见。为此,施工单位十分感激,给他送去礼金,却被他断然拒绝。“以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作出结论,是一个科学工作者最起码的道德原则。”吕志涛的话掷地有声。

     

        工作上严谨公正,生活中勤俭廉洁,是学生对恩师吕志涛的一贯评价。用了一面的纸他从来不扔,留着下次用。在他办公室的角落里,至今还存放着装订整齐的废纸稿和旧文件袋。

     

        师者,传道也、受业也、育德也。投身杏坛半个世纪,吕志涛言传身教,为祖国的建筑事业输送了一批批德才兼备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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