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一方人。赣南既是红色革命的根据地,也是客家文化的摇篮。作为赣南客家后裔,简心试图从自然风物、历史文化、宗族血脉等诸多方面,凝视赣南地域景观,剖析客家文化品性。在那些关于赣南山水和客家风习的系列作品中,简心把艺术的触觉伸入常常被人忽视的生活领域和人生细部,以其特有的敏感和细腻建立起隐秘世界与公共生活的精神联系。
《寒露籽,霜降籽》以寒露霜降时期的木梓收摘过程为线索,铺叙鹤堂人家的生活变迁和客家习俗,并由此引申出对于人生命运和生活意义的思考。《木柴上的花朵》从普通的生活场景炉膛灶火着笔,由此衍生出客家“过火”的盛大典礼,进而生发出关于火的各种人生感悟。《尕篓》以赣南乡间的日常物件尕篓为中心,描写了尕篓的制作工艺和它在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功用,并由此衍生出各类关于尕篓的生活往事和人生感悟。或因长期耳闻目染的缘故,简心在描写这些日常生活和琐屑人生时分明有着特别的质感和温度。无论是赣南风情,还是客家习俗;无论是时令节气,还是地理物候,简心都以在场的身份和融入的姿态,凝视足下的土地,拥抱身边的人物,在对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物的细心打磨中搭建起渐被遮蔽的精神空间。
简心的散文有一种“柔软的硬度”。她在散文中并没有隐讳或遮蔽儿女情长的故意。在她笔下,记忆中的母爱如尘封坛中的酒娘,香甜醉人。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让儿女们“如蝶般破茧而出”,自己却“衰老在深山的记忆里”;生活中的知交如绿茶清泉,虽只一句“清凉问候”,也散发着“草木天然本性的气息”和“尘世最美的原始馨香”;《诗经》里的古典爱情沿着苍苍蒹葭,穿过如霜白露,涉水而来,成为“中国爱情的美丽标本”。简心笔下这些关于母爱、友谊和爱情的描写,总是在细微的日常生活中挖掘诗意,在自我情绪的细腻表达中营造出一种温暖柔软、美丽动人的情愫。然而,简心绝非一个只会在柔软处低眉吟唱的小女子,在我看来,真正代表了简心散文高度和魅力的是那些藉理蓄势、凝思聚神的宏大篇章。在那些关于赣南历史文化的系列篇章中,她常常在对人物或事件的回溯中感叹文化兴衰,探寻历史幽微,在强烈的文化反思中彰显出知识分子的使命与担当。《赣南血型》从历史、地理、自然、人文等诸多方面,宏观立体地剖析赣南的历史渊源和人文性格。这片不显山不显水的地域,之所以每到历史时刻就如此“风声雷动”,是因为它“以吴头楚尾、粤户闽庭的肺活量,吸收吐纳,逐步形成自己浓郁地方特色的精神文化系统”。《孤郁的楼台》以台写人,借人论史,触景生情,缘情悉理。郁孤台“寂寞地在这小小城市的一隅,一站就是千年!而且站得风骨凛凛,站得傲气冽冽!任大唐的风雨款款地吹淋,任宋朝的霜雪无声地飘落,任元明的曲音沉沉地回响,任晚清的鸦片烟袅袅地旋转”。这座寂寞的江南楼台,之所以能以微薄的身躯“穿越如此苍远的历史”,是因为它信守一个“千年的约定”,与“英雄失路”的词人共同等待一个伟大时刻的到来。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努力追求大气象,纵横古今,缘情悉理,让丰富的想象飞翔于历史与现实之间,集理性思考和感性表达于一体,充分彰显出文化大散文的知性风范和硬性品质。
如果说儿女情长的书写流露了简心散文的温软,历史文化的反思彰显了简心散文的坚硬,那么,那些关于旧式家族女性命运遭遇的咏叹则真切体现了简心散文“柔软的硬度”。在《洗澡》《油桐树下的日子》等散文中,她反复描写了珠子奶奶、西风太婆、蓝嬷太婆、卷毛太婆等赣南客家鹤堂家族中旧式长辈女性的命运遭遇和内心世界。《洗澡》中寡居的珠子奶奶,一个人踮着小脚担水过活,“灶房那么生冷,就像没点过火”,她的一生“就像屋檐下吊着的那只洗澡桶,除了星星和火焰虫,没有谁知道温度”。在《油桐树下的日子》中,童养媳出身的卷毛太婆自小便失去了娘家的温暖,长大后更没有得到夫家的温馨,命运如同梧桐花一样,被炊烟熏染,“一年年吹开,又一年年凋谢”,最后“结成一颗颗硬梆梆的桐籽,剥了壳,榨成油,封堵着一截截漏水的生活”。简心说,女人走进婚姻里,便到了季节,不管如何芬芳绚丽,风凉花落,结了果,花瓣凋谢,化成水,无声回到根里。这些旧式家族女性总是在阴暗冷寂的角落,任劳任怨,孤独而坚韧地生存着,直至人生终老。她们虽然卑微得几乎被人遗忘,但是却不乏饱经风霜后的淡定和从容。
“柔软的硬度”既是简心散文的主体风格,也是她对散文品质的自觉追求。在她看来,如果写作只是想在散文中“修饰美好”,而变成一座“没有灵魂的居所”,那是一种令人羞愧的“愚蠢混沌”的书写。她明白,文字的魅力不是一时的外在“品貌”,而是需要长期蓄养的“力道”,它来自对时代、民族、历史、生活的凝视与拷问。
(作者:李洪华 系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