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伟的《永远追随》有着在儿童小说中少见的坚硬、凛冽、决绝、庄严,甚至残酷。他曾凭借军旅小说《英雄时代》获得茅盾文学奖,可贵的是“大手笔”写“小人书”,并不因为写作资格老就怠慢、潦草和敷衍,视为成人小说的“微缩版”或者“幼稚版”,而是一丝不苟地锤炼一字一句、一人一物。
小说开篇就很响亮。“一夜吹个不停的乱风,一夜下个不停的细雨,终于把湘南的香花岭弄成了一个初冬的样子了……”从初冬的野菊花、落叶、溪水、睡莲、荷叶、鱼儿,到孩子和驴子打了喷嚏,作家认真、耐心又凝练地营造出一个南方山村清冷的早晨。然后,老妇人陶柳氏拿着一红一蓝两件夹衣出来:“穿上,变天了。”第一句人物语言,简短、自然。甚至,当读完整部小说,重温这句人物语言,恍然听到它就是老百姓朴素的生活语言。
整部小说随着这句话活跃起来,人物的性格形象、家庭关系、生计操持等逐次展开,就像生活本身一样自然,却比生活本身更简洁、有序,处处透着作家的精心。
小说从这舒缓的、烟火气的山村初冬景致开始,越来越走向紧张激烈的追寻和战斗,强烈对比又前后呼应。这是以做豆腐营生的普通农家。“做豆腐”是一个小说里经常被青睐的职业,民间以“豆腐”为“兜福”,作家或许不是有意为之,但在长久的生活熏陶中,这是一种自动的、合适的选择。这是普通人家对“幸福”最简单的追求,靠自己的劳动得以温饱、平安,但它又那么易碎,平静之中已经暗藏着汹涌的波涛。幸福的生活似乎也隐约向着陶家招手,但小说自然地中断了彩蝶和陶百川这段被罗婆婆期待的姻缘。在炮火和杀戮中,陶家以及更多的人,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是一个家庭的偶然,却是一个时代的必然。
小说的真实历史背景,是红军长征途中的湘江战役。小说的主线却简单清晰,无论形势如何变幻,“追寻毛驴”这个核心事件从未改变,一直紧紧地拽着读者。普通人家珍爱的一头驴子被红军战士马天来借用,未如约归还。农家少年陶百川、周三才执着地去追寻自家的驴子,越追越远,事情也越来越向着他们无法左右的方向发展。在一次次出人意料的波折中,作为读者的我们都开始紧张,盼望着小说里的人物放弃这头驴子吧,但“毛驴事件”像接力棒一样,从红八军团到红三军团再到红八军团,从罗荣桓、彭德怀到毛泽东,在不停的交接中,它所背负的已经不仅是一家人的生计、少年的尊严,而且关系道德、纪律、承诺、信任、命令,是战友的生死相托,是共产党的民心所在。围绕着一头驴子,不同人物的身份、性格,都自然地显现出来。无论是少年陶百川,还是红军战士、红军将领,身上都有一种刚烈、执着的性格,他们传达出一种令人敬仰的精神气质。中国人的“义”,有着“天下大义”,也有着个体之间的“义气”。历史上那种道德的自律、道义与生命冲突时的抉择、为不负所托而全力以赴的勇猛,一直被视作民族的道德坐标。《永远追随》的可贵,就是它不从“有无必要”“有用没用”“值得不值得”这样一些功利的角度去选择,一头驴子追到最后,追的已经不是驴子。在这样一种“理”与“义”的推演中,作家也就避免了从国内外时局的高度、从近现代历史发展的复杂性去阐述革命的合理与正义,在孩子的眼里,在老百姓的眼里,这样一群为了他人而能够献出生命的人,是值得信任、托付和追随的。
在小说中,柳建伟把真实的宏大历史叙事与虚构的个人历史叙事融于一体,从一个普通的家庭出发,却直击湘江战役现场。少年对毛泽东的固执追寻和毛泽东对党中央的坚定追随,是一种巧妙的相合。作者敢于选择一段复杂的历史、一次真实的战役,从题材上就显示出军旅作家的优势。新时期以来,儿童文学中“小历史”叙事多,成绩更好,“大历史”叙事是弱项,作品不多,而且容易落入俗套。《永远追随》的出现,可算是新世纪以来战争题材儿童小说的重要收获。
柳建伟对党史、军史深有研究,懂得军队建制、战场布局。一场复杂凶险的战斗,他写得险象丛生又从容不迫,线索清朗、人物饱满、情感充沛。牺牲的惨烈、死者的悲壮、生者的羞愧,溃败的绝望、选择的艰难、前途的渺茫,都凝聚在一场战斗中。
但凡选择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家,除了自己的军人情结之外,更是为了洞察历史、记录时代、传递精神。为了讲好他心中的故事,多年来,柳建伟不仅仅依赖才华,而是一场持久的马拉松式地准备与投入。他研究古今中外经典小说的写法,画出《红楼梦》和《人间喜剧》复杂的人物关系图谱,把经典小说拆解开来,洞察它们的秘密,所以才有了这样一部非常结实的、经得起拆解和分析的小说。
(作者:刘秀娟 单位:文艺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