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书话】
不知是否与年龄有关,近年来越来越喜欢朴素简洁的风景,比如北方冬日的田野,视野中空旷疏朗,树木枯干遒劲的线条,映衬着旁边的一两处屋舍,以及远方山体硬朗粗砺的轮廓。这样看来,开始喜欢读格言、谚语等,仿佛也是必然。在语言的繁复纷纭、摇曳多姿的风景中,它们正是铅华洗尽、最为简练质朴的那一类。
这一点与缺少阅读大部头的闲暇时间有关,但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这个岁数的心性已经喜欢删繁就简,对一切繁文缛节都想跳过略去,直接面对后面的“干货”。格言无疑具有这样的特质。根据定义,格言是指对人生经验和各种规律的总结,用精练简洁的语言表达出来,而且具有劝诫和教育意义。推而广之,其实谚语警句等等也都具有这样的品格,在只言片语中蕴含着厚重深刻的道理。为了方便,这里都用格言来统称。通常会经由两种方式与它们晤对:一种是它们被一条条地搜集,再按照内容分门别类地排列,最终汇集成册,仿佛众多精干士兵列队接受检阅;一种是独行侠一般藏匿于浩繁文字丛林中的某一条缝隙间,倏然跳将出来,让人眼前一亮,不由得注目凝视。
这里堪称是一片丰收的原野,语言的谷穗累累垂垂。“满招损,谦受益”(尚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孔子),“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孟子),“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荀子),“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战国策), “人类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帕斯卡尔),“人生如同道路,最近的捷径往往是最坏的路”(培根),“从一粒沙子可以看见整个世界”(布莱克),“过去是未来最好的预言家”(拜伦),“生命最长久的人并不是活的时间最多的人”(索尔仁尼琴)……这样的句子可以无限地抄录下去。此刻写下这些时,仿佛又回到了热衷于搜罗它们的青少年时代。这恐怕是那个年龄极为普遍的嗜好,旨在拿它们来警醒或者激励自己。当一个人自身的经历还不足以对生活产生明晰完整的观念时,总是愿意从别人的说法特别是名言中汲取资源,恰如一个孩童,一招一式总爱模仿成年人,追星族更是成为一个庞大群体。
条条大路通罗马。语言把握生活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形象的和逻辑的,文学属于前者,理论归入后者。格言因为其凝练、深邃并且经常具有形象性,是经常会被置放于两者之间,譬如《论语》,譬如古罗马哲学家皇帝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文学史和哲学史都会提及。事物的本质属性常常在与其他事物的比较中更能够看出。对格言来说,一种似乎匪夷所思的比较,是与长篇小说。二者之间有什么可比性呢?就体量而言,无疑仿佛泰山和杯土的区别。长篇小说读来让人过瘾,关键在于它的丰富,或者说这种丰富性是牵连所有其他方面的枢机。它的巨大的体量,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跌宕曲折的故事情节,繁复细密的细节呈现,这一切常常共同营造出一种令人目眩的效果,如同花团簇拥或疾风骤雨,这些怎么是片言只语的格言能够相比的?
但话说回来,不管它们是如何的洋洋洒洒、浩瀚斑斓,经过一层层过滤提炼,浓缩抽象,在大多数情况下,仍然是可以用简短的几句话来概括表达它的内核的,而这样的话总是具有格言般的特质。这正是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物之间的纽结。曹雪芹写《红楼梦》,尽管自称“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但所揭示的盛衰无常、色空相依、“好即是了、了即是好”,却是明晰确切仿佛具有坚实质感的。莫泊桑的《一生》,女主人公在回顾自己命运多舛的一生时感叹道:“人生既不像想象的那样好,也不像想象的那样坏。”这是全书的最后一句话,彰显了“卒章显其志”的效果。这样的一些话,显然已经可以归入格言,或者具备格言的功能了。不妨说,所有的长篇小说,实际上都可以理解成是从某一句格言生发铺展开来,是一颗情感或者理念的种子孕育生长的过程。发芽破土,由柔弱的树苗长成粗壮的大树,树冠茂盛,枝叶纷披,鸟雀翔集,跳跃啼叫,雨沐风梳,蔚为大观。
写到这里,我仿佛已经听到不以为然乃至讥讽的声音了。怎么可以这样简单地对比?谁能够无视展开过程中的价值和美?譬如《红楼梦》,那种性格心理、环境氛围、园林馔饮的描绘之美,岂不正是完全自足的东西吗?如果缺失了它们,《红楼梦》的魅力将何处寄寓?没有在回忆中让舌尖重新品尝到童年时吃过的小玛德琳点心的味道,没有椴花茶的香味自岁月深处飘荡而至,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又何以确定自己的不朽地位?
我完全赞成这些质疑。在其他时候,这何尝不是我要说的话。此刻,在这个特定的语境下,我只是在一种极端的意义上来做出比喻,并非否定其他的价值,不应穿凿地理解。仿佛摄影时,为了突出作为主体的人或物体,给予它们清晰的特写镜头,而将背景加以虚化处理,但并不等于背景真的就是一片虚空。
前面说过,青少年时代都喜欢搜集格言,但要真正读懂它们,却需要漫长时光的铺垫,需要凭借丰富的生命体验来给予注释。因此,格言是一种更适合老年人、至少也是生命体验较为深入的人阅读的文体。所以,乡间不识字的白发翁媪说出的质朴无华的话,倒是常常具有格言的意味,就在于它们被风霜侵蚀过,被时光浸泡过。从这个意义上说,格言更被赋予了一种在时间维度上产生和展开的特质,它最深沉的东西是属于时间的。如果说年轻时热衷于读大部头虚构作品,是在开端眺望未来,借助鲜活具体的物象形态,来窥测真实生活的未知底蕴,那么读格言,则更像是在生命旅途的后段回望过程,更多是为了印证业已获得的人生感悟,有一种借他人之酒浇心中之块垒的味道。
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么就不妨说,格言,就是那一类行走到人生路途的某一处时,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发出来的东西。它是抽象过的人生体验,是浓缩了的生命感慨。是概括之上的概括,是蒸馏之后的蒸馏。在这个阶段,生活的外在的鲜活形态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内核,而格言正是对于内核的揭示和表达。
诗人里尔克在《布里格日记》中写道,“应该耐心等待,终其一生尽可能长久地搜集意蕴和精华,最后或许能写出十行好诗。”那一定是最为精华的诗句,具有遗言一般的品质。言简意赅的格言,何尝不可以理解成是一代代人关于生活的遗训?这是千百年来无数生命智慧的凝结。时光的流逝,不会磨蚀而只会增益它们所蕴含的真理的品性。物质世界中,铀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一公斤铀235裂变所产生的能量相当于几千吨优质煤炭完全燃烧的热量。而格言,就仿佛是语言中的铀。
(作者:彭程 系光明日报高级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