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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2月20日 星期一

    一生只做三件事

    作者:孙明君 《光明日报》( 2017年02月20日 13版)

        2010年10月霍先生90寿辰之际,我写过一首贺寿小诗,诗中有这样几句:“年少初闻夫子哲,长安十载始登堂。关西孔子杏园盛,陇上樊迟书囿荒。”这里的“关西孔子”喻松林师,“陇上樊迟”是自喻。霍先生系甘肃天水人,我的故乡在甘肃静宁。天水与静宁之间只隔秦安一县。1980年我考取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对“师范大学”不满意,中学班主任刘浚老师说:“陕西师大有一位霍松林先生,是甘肃天水人,他的道德学问知名天下,你能够去这样的学校跟随霍先生学习是你的福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霍先生的大名。那年秋天在开学典礼上,我第一次遥望到主席台前的霍先生。1990年我考取霍先生的博士生,距离初见霍先生已经十载矣。录取之后我登门拜访霍先生,先生对我说:“你是我招收的第一个甘肃弟子,一定要踏实学习,为家乡争光。”

     

        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名为《汉末士风与建安诗风》,1995年在台湾文津出版社出版。霍先生在序中写道:“初秋入学,我发现他还缺乏撰写学术论文的实践,因而对学位课程的学习和学位论文的撰写进行了具体指导,提出了严格要求。”岂止是缺乏撰写学术论文的实践,更严重的是我缺乏献身学术的理想,只想通过读博改换一下工作环境。经过霍先生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我逐步端正了学习态度,三年后顺利通过了博士学位论文答辩。霍先生在序中指出:“这篇论文还存在着不足之处。最明显的是:论士风是为了更好地论诗风,论诗风应该是全文的重点;但论士风的比重偏大而论诗风的比重偏小,对建安诗歌的艺术分析尤嫌粗略。当然,学术修养和写作功力,都需要日积月累,逐步提高,不可能一步登天,明君初逾而立之年,风华正茂,倘能勤学苦练,精进不已,必将取得卓越的成就,为祖国的学术事业作出较大的贡献。”霍先生对我既有严厉批评,也有殷切希望,为我指出了向上的道路。毕业之际,听师母说,有一家用人单位的领导来考察我,在征求导师意见时,那人对霍先生说我发表的论文太少了。霍先生听后很不高兴,对那人说:“他年纪尚轻,不用急于发表论文。”当时,北京大学中文系招收首批博士后,我有心报名,把想法告诉了霍先生。霍先生不仅大力支持,还给前来主持答辩的南开大学王达津先生介绍我的情况,两位先生分别为我写了推荐信。这样,我有幸在1993年秋天去北京大学跟随陈师一新先生学习。余生何幸!先后从师于松林先生和一新先生。霍先生序中还说:“我国的学术研究,有文史哲不分家的优良传统,研究文学而不具备深厚的哲学、史学修养,便很难取得丰硕的成果。”“从事学术研究,既需要博览群书,吸取前人和今人的研究成果,又需独立思考,实事求是,切忌毫无主见,人云亦云。”我虽然驽钝,但多年来仍努力沿着导师指引的道路前行。离开霍先生之后,每每写信或打电话给先生请安,先生都要问到我的学业进展。2001年,陕西师范大学隆重举行霍松林先生八秩华诞暨从教六十周年纪念会,霍先生指名让我代表弟子发言,这是对我最大的信任和鼓励。

     

        1993年夏,我告别唐音阁,走近未名湖,迄今过去23年了。两位导师先后遽归道山,我也已经年过半百。回顾自己的学术之路,马齿徒增,一无所成,愧对两位大德恩师的栽培。

     

        学界誉霍先生为海内儒宗、学林泰斗、一代宗师、诗坛盟主、书界名家。霍先生去世后,各界人士纷纷撰写诗文,寄托哀思。首都师范大学邓小军教授《哭松林师》云:“溥天之下无遗老,数十年来文在兹。”引《论语·子罕》典,以孔夫子的“斯文在兹”喻霍先生。西北大学李浩教授挽联云:“承孔孟教,怀千岁忧,继往开来,河汾续命振木铎;与李杜友,享期颐寿,超凡入圣,华夏谁来弘唐音。”将霍先生比为隋代大儒王通。两位先生高度肯定了霍先生为传承儒家文化所作的贡献。

     

        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霍先生一生奉之为座右铭。青年时代,于右任先生称霍先生为“我们西北少见的青年”,他曾经教导霍先生说:“有志者应以造福人类为己任,诗文书法皆余事耳。然余事亦须卓然自立,学古人不为古人所限。”于右任先生的诗文书法卓然自立,霍松林先生诗文书法也卓然自立。然而,诗文书法在他们眼里只是余事,更重要的是“以文传道,以文化人”。他们的诗文书法因为灌注了“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精神而生动、深刻、大气。霍先生说自己一生只是在做读书、教书、写书三件事。这三件事其实不可截然分开,它们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们相通之处就在于灌注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

     

        读书,霍先生12岁前已熟读《四书》《五经》,后来涉猎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美学、诗学、词学、曲学以及文学理论批评史等多门学科。《论语·述而》子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也是霍先生晚年生活的写照。

     

        写书,仅2010年出版的《霍松林选集》十卷本,就多达6135千字。霍先生以自觉传承中国传统文化为己任,其《文艺学概论》被誉为我国新时期文艺理论的奠基之作。其古代文学研究著述宏富,在义理、辞章、考据方面都取得了杰出成就。其诗词题材丰富、寓意深邃、艺术高超,足以垂范当代。

     

        教书,霍先生从“中央大学”毕业之后即投身于祖国的教育事业,桃李满天下。《史记·孔子世家》云:“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自1979年以来,霍先生培养了20多名硕士和70余名博士,形成了学界有名的“霍家军”。听过霍先生课程和讲座的学生不计其数。霍先生一生忧国忧民,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具有出众的才华、学识、品德和气节。霍先生告诫弟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他要求弟子在学习专业知识的同时,树立远大志向,热爱中国文化,传播中国文化,做中国文化的守望者。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霍先生虽然已经仙逝,他传递给我们的人文精神之火,不应该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熄灭。

     

        (作者:孙明君,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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